车子停在酒店门外。
这座酒店是岩城，最新落成的几座高档酒店之一，算得上本地最体面的场所。
林逸抬眼瞧见，门口围了不少记者，闪光灯此起彼伏。
“怎么来了这么多媒体？”
他眉梢一挑。
“是日企松下要来考察建厂，省里市里都高度重视，媒体自然跟苍蝇似的扑过来了。”
刘正荣连忙解释。
松下？
这家公司近来在华夏频频出手，是岛国对华投资最大的企业。
当年他们的家电产品，一路高歌猛进，几乎占了国内市场的半边天。
可后来，国货品牌一个个崛起。
松下这类外资品牌，无论是在国内还是海外，都被打得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算了，不住这儿了。”
林逸摆摆手。
“林少？！”
刘正荣差点儿惊掉下巴。
难道是自己安排得不周到？
林少连住处都嫌弃了？
“别多想。”
林逸轻笑道，“纯属个人偏好，这儿人多眼杂，我不习惯被盯着。”
“是是是！”
刘正荣心头一松，又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林少最厌烦高调，自己早该想到！
媒体这么多，怎么就一时脑热没反应过来？
真他妈笨！
他在心里骂了十几遍！
“林少，旁边还有几家酒店，虽然没这儿豪华……”
“不用了。”
林逸打断他，“我听说海涛他们在岩城买了套宅子，我就住那儿去。”
他早听说这事，刘猛几天前刚从岩城赶回京城。
那边出了点急事，得亲自去处理。
“林少，那地方是……”
刘正荣欲言又止。
“农民房？”
林逸替他把话补全，笑得从容，“虽然在港岛不怎么样，可在这儿就是体面的二层小楼。”
在内地乡下，这年头能盖起二层砖楼的，十家都找不出一家。
大多数，还都是供销社、粮站，这类单位才有这排面。
“走吧。”
林逸抬脚便走，语气淡然。
刘正荣立刻催司机掉头。
二十分钟后，车子拐进一片低矮的居民区。
路是土石混合，颠簸不平，但还不至于堵成一锅粥。
车子在一栋灰白旧楼前停下。
“到了，林少。”
刘正荣说道，“这地儿我来过几回，我带您进去。”
“嗯。”
后排车门一开，贺伟强、苏元虎、宋明哲三人拎着行李跟上。
穿过几条窄巷，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围着矮墙的院子。
“就是这儿了。”
刘正荣站定，指向那栋爬满青苔的老楼。
林逸打量了一眼，少说也建了二十年。
南方潮湿，水泥墙泛绿发霉，倒也寻常。
这会儿工厂稀少，空气清朗，长点苔藓再自然不过。
院中一棵荔枝树郁郁葱葱，树下摆着石桌竹椅。
一套茶具静静搁在桌上，是地道的粤式功夫茶具。
林逸一怔。
这布局……怎么这么眼熟？
像是他老宅四合院里的样子。
他愣了愣。
估摸着，八成是王海涛照着自家模子复刻的。
“你们找谁？”
忽然，一道清亮女声传来。
一位穿大红碎花衫的姑娘从门内走出，虽然相貌平平，腰身却挺拔。
“哎哟！刘老板！您来啦！”
她一眼认出刘正荣，声音顿时亮了。
“对，来找海涛。”
刘正荣点头，转头对林逸解释，“是他们请的保姆，管一日三餐。”
“哦。”
林逸点头，几人跨进院门。
“三哥！”
一声惊呼，从二楼楼梯口传来。
那人一头油亮背头，发型和刘正荣一模一样。
若不是声音熟，林逸根本认不出来。
王海涛？
“嘿嘿！”
王海涛搓着手，笑得有些讪，“三哥，我正琢磨着去酒店接你呢，没想到你倒自己来了！”
“那边记者堵门，我不愿凑那热闹，先在你这儿凑合几天。”
林逸环顾一圈，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这谁收拾的？真有心。”
“当然是小红！”
王海涛得意地指向那红衣姑娘，“她可勤快了，没她，我这屋子早成猪窝了。”
林逸坐到藤椅上，忽然问道：“高大龙和易景山呢？他们去哪儿了？”
他眼角扫过贺伟强和苏元虎，三人心照不宣。
那两人是生死搭伙的兄弟，到了地儿自然惦记着。
“他们啊！”
王海涛咧嘴笑道，“最近，岩城那边天天修路盖楼。”
“这俩老手眼力好，拉了七八个人，自己包了个小工程段，当上包工头了！”
“啥？！”
林逸一愣。
这俩货，转眼当老板了？
还真有这脑子！
话音未落，院外响起几道熟悉的大嗓门。
“三哥！”
“哟，一提你们俩，人就立马回来了？”
王海涛笑着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众人齐齐转头，望向门口。
高大龙和易景山一身泥水，裤腿糊满干结的土块。
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痕，头发凌乱，活像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
两人一抬眼。
瞧见林逸、贺伟强几人，脸上瞬间绽开笑容。
那是一种久别重逢，才有的热切。
“天天都这样，回来就跟泥人似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全在工地上刨土呢！”
王海涛咧嘴一笑。
这年头的包工头，跟前世那些乡镇里，接小活儿的没啥两样。
没几个钱，也没几个帮手。
但胜在能自己当家作主，赚得比厂里打工多不少。
“先去洗洗，换了衣裳再聊。”
贺伟强看着高大龙和易景山，眼里有几分感慨。
这群老兄弟，真有阵子没见了。
虽然重逢时心里滚烫，但他瞥见两人身上的泥浆，生怕林逸看了不喜，忙抢先一步提醒。
“成，三哥，我们这就去！”
高大龙点头如捣蒜。
“去吧！”
林逸摆摆手，笑意不减。
等两人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逸才转过头，目光落在王海涛身上，带着点琢磨的意味，“海涛！”
“你给高大龙和易景山，搭了多大的摊子？眼下带多少人？”
“大概……十来个吧。”
王海涛挠了挠头，语气有些谨慎，“不多，但都是实打实干活的。”
“不错啊。”
林逸轻点了一下头，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十个人，这可不是小数目。
这年代的农民工，是最早一批敢往外闯的狠人。
只要没遇上天灾人祸，十个里头八个都能攒下几套房。
没人能预料到，这个看起来连路都修不齐的国家。
二十年后，会成为世界基建的引擎。
高铁穿山越岭，立交桥盘绕如龙，摩天楼拔地而起。
每年新建的建筑面积，比全球其他国家加起来的还多。
林逸的目光微微一眯，心里某个念头，像野火燎原般无声蔓延。
他盯着那扇刚关上的门，眼底的光越来越亮。
“你给他们的启动金，是多少？”
“五……五千块。”
王海涛声音压低，有点不好意思，“我怕给太多，他们乱花，就先拿这数撑着。”
五千……在岩城不算天文数字。
可对刚起步的工队而言，简直是一笔巨款。
够发十个人，一整年的工资了。
王海涛这一手，稳得像老掌柜的算盘，分寸拿捏得极准。
但林逸心里清楚，这钱还是少了。
眼下，正是黄金窗口期。
工地很是缺人，包工头喊一嗓子，工人们就排着队来应聘。
不像后世，遍地是开发商。
工人却像稀有动物，怎么挖都挖不到。
趁这会儿入局，就是踩在风口上。
十年后，谁说这十个人带出来的队伍，不会变成一家响当当的建筑公司？
念头一冒，林逸心跳都快了几拍。
贺伟强等人也忍不住咧嘴，心里踏实又骄傲。
高大龙和易景山，能单挑一方，还得了三哥夸一句。
这分量，他们懂！
“对了林少，我先叫司机再去拉几辆车，今儿吃饭的人多，怕不够坐。”
刘正荣看了看人头，提议道。
“不用了。”
林逸直接摆手，“今天就在家里吃，别折腾了。”
“在这儿？”
刘正荣愣住。
下一秒，他迎上林逸那双清亮的眼睛，立马改口道：“成！我让司机去菜市场，挑最好的买。”
“嗯。”
林逸应了一声。
这宅子里有位阿姨，厨艺不输酒店大厨。
天色尚早，屋外细雨刚停。
屋内炊烟袅袅，比外头酒楼热闹多了，还带着家的烟火气。
刘正荣出门，司机就在外头等着。
他一交代，司机自然懂。
林逸就算不进饭店，吃得也不能马虎，食材得挑最顶的。
几分钟后，高大龙和易景山走了回来。
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人倒是精神了不少。
可皮肤黝黑，像被晒透的核桃，眼白都显得格外亮。
“坐。”
林逸指了指旁边的藤椅。
高大龙和易景山，却僵在原地……
贺伟强、苏元虎、宋明哲全站着，他们哪敢坐？
王海涛是他们上司。
林逸？
那更是高高在上的主子。
南边这段日子，他们看多了有钱人趾高气昂，哪敢随便落座？
林逸没催，只淡淡问道：“干这行，感觉咋样？”
高大龙张了张嘴，没说话。
易景山深吸一口气，“三哥……咱刚开始来的时候，城里就三条水泥路。”
“如今不过半年，新修的都快有十来条了，还在不停加！”
“活儿，越干越多。”
“是啊，”
高大龙赶紧接上，“起先就我和景山两个，见有活干，拽了三个老伙计。”
“后来，又扩到六个、十个……”
“下个月，我估摸着，还得再拉五六个进来。”
两人一席话，像一瓢热油，浇在林逸心头。
他没吭声，嘴角却悄然扬起。
这两人不光有劲，而且还更有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