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后,温怜叶从棺材铺内走了出来。欧阳枫和张楚金二人见状立马从拐角迎了上去。不等他们说话,她就将之前那盏白色灯笼取下,吹灭了其中的烛火,接着挂回原处。温怜叶这一番举动,让张楚金想起了那名头戴斗笠的女子。
他的眼睛不由地瞥向了那女子隐入的暗处。
“恩?”温怜叶刚点燃提灯,便注意到了右侧之人的视线。
“没事。”张楚金回神,将目光放回了眼前。那会儿好友问起,他也只是摇了摇头。倒不是故意隐瞒,而是仅仅眼熟的人在此时提起未必是好事。况且他也确实不知对方是谁。
欧阳枫似是察觉到了张楚金的心思,便立刻将话题带回了正事上:“此处便是与夜不行接头的地方?”
温怜叶接过四轮车,向前推去,并答道:“是又不是。”她话说到一半,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在张楚金反应过来之前,一枚黑色飞镖就从他左肩擦过,快速没入黑暗之中,紧接着哐当一声!铁器撞击发出的摩擦声之下,星点火花亮起。
张楚金当场面目僵硬,身体一瞬间紧绷住,两只手也下意识地紧握成拳。不过在又一声清脆的响声后,他从惊吓中清醒,赶紧转身看向背后……一个黑影从右前方暗处走出。那是一名头戴斗笠的女子。
三人借着手中的提灯看清了女子一身胡衣,手里正捏着什么,仔细观察才发现那是温怜叶扔出去的暗器。
“既然出现在此,想必都是同一目的。”温怜叶率先开口,她并没有面目被人瞧见的忧虑之色,神情冷静地继续道:“可尊驾却破坏规矩,竟放出追踪用的毒虫。但可惜,你遇到了本娘子。”
在半暗半明的夜色里,她发出的轻笑声十分清淅,甚至有些刺耳。
张楚金和欧阳枫面对这一幕,皆摒息以待。对面的胡服女子则是一言未发,转手便将那只飞镖丢了回来。张楚金下意识后退一步,温怜叶却待在原地毫无动作,但飞镖没有落地,而是被金线缠住并卷向了四轮车上的方向。
面纱女子见状,依旧不说话,转身将视线放在了棺材铺门头上。她在另外三人的凌厉或警剔的目光下,将白色灯笼取下点亮,动作流畅自然,看样子完全不担心背后有人突袭。
欧阳枫手中隔着一只手帕握住飞镖,在四轮车边挂着的提灯照明下,端详了一番后,方才将它擦了一遍,然后还给了温怜叶。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各自点了一下头,便象无事发生一般重新面向之前的方向走了起来。
张楚金已然明白,那女子暂时不会与他们为难。不过他想起温怜叶方才提起的“毒虫”和“追踪”字眼,在离开之前不禁又看了一眼斗笠女子的背影,直到对方身形彻底消失。他的这种表现落入了欧阳师徒的眼里,不过谁也没有拆穿。
没多久,三人又到了长安外郊的一片荒凉之地。杂草野花断断续续生长在四周,其中墓碑林立,有的裂开了,有的被人砸得粉碎,还有一些被风雨侵蚀成了普通石碑,上面的字迹早已不见。张楚金站在墓地入口,耳边传来的鸟叫声仿佛是来自地府的呼唤,带起阴风阵阵。
与他的震撼不同,欧阳枫这回倒是很冷静地自行推起了四轮车,并在中间那条相对平坦的小道上前行。他和温怜叶此刻四处张望,象是在查找什么东西。
“毒虫是怎么回事?”张楚金倒吸了一口冷气,面色铁青地跟了上去。他本想问来此处做什么,但之前与那女子的短暂对峙还记忆犹新,干脆在此一道问了。
温怜叶已经踩进很深的杂草堆里,听着身后不远处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回道:“已经被我的飞镖切成了两半,黏糊糊的,还有怪味。”她一会低头,一会又举起提灯向左右两侧观察,嘴里还有些不满地嘟囔道:“好好的娘子,竟用那么恶心的东西!”
“……”张楚金觉得她用的毒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暗自想着这点时,突然想起飞镖从自己肩头擦过的场景,心下一惊,不由地猜想那只毒虫当时是不是就在他的身上。
或许是张楚金被毒虫的事吸引了注意力,前一刻那种源自坟墓的毛骨悚然淡了许多。但当他的神思重新回到眼前后,对墓地的忌惮之感再次袭上心头。他抬起头,步伐更快。
他张口,还想再问点什么,却被欧阳枫冷冷的呼声打断。
“在这里。”他的金线末端好象多了一根针,针尖刺穿了一块土灰色的破布,将其拉起扔向别处。
张楚金和温怜叶立刻过来,一眼便看到了一块崭新的墓碑。墓碑上没有字,取而代之的是在右上方多了一个圆形凹陷。比起张楚金的好奇和紧张,温怜叶则是快速从腰间的袋子里拿出一块青铜鸮符,将其嵌入凹陷中。
轰隆一声——无字墓碑竟然沉入了地下,在原先墓碑所在位置的后面一块能供二人通过的石板入口开启!
“这就是鬼市入口?”张楚金那颗心直跳,温怜叶说过的那些规矩涌上他的心头。
温怜叶笑道:“正是。二月为卯兔之月,鬼市会轮转至阴煞之气较重的乱葬岗,或者万人坑等地。”她习惯性地解释了起来。
据说鬼市选址要求严格,如本次所在的这座坟堆,原是隋末的万人坑,而今虽然看起来只是个乱坟堆,但方士们认为此处阴气不减当年。且此地位于东方,在八卦方位中东方位乃震位。而震又映射卯月,且此字又能解读为雷霆之意……
漫长的说明,让人听得昏昏欲睡。张楚金本想打断,却没说出口。
而温怜叶并不知晓这点,还在认真地说:“雷霆镇邪,正好能平衡阴阳。”她话音刚落,便将手上刚从包裹里拿出点黑袍往身上套。
“接下来,我们都戴上鬼面,黑麻裹身袍也穿好。我的脚上已经换上了缠驼毛软履,师父和张侍郎也换上吧。”她说着又将赤铁矿砂含进口中,在舌头最深处下侧将它压住,而后又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四轮车上的人。
“师父,你确定要同行吗?只要进去,在鬼市结束之前便无法离开。”她语调流畅,除了声音变得沙哑粗糙外,并没有说话受限的情况出现。
“恩,上次任由你独自前去,差点让你被人绑了。”欧阳枫声音很冷,口气却相当温和。
提及此事,温怜叶也象是回忆起了上次的遭遇,很不高兴地说道:“这次别让我碰到这群人,否则有他们好看的!”
师徒二人的对话大概能听出个意思来。张楚金和他们一样全身伪装得严实,心中对接下来要面对的状况充满期望,又有所不安。他看着友人和友人弟子的淡然表现,默默祈祷如果真有意外发生,也一定不能拖累这二人。
“哦,对了。”温怜叶又说:“在鬼市可不能再称呼您为侍郎,该怎么叫才好呢。”她双手摊开,一副很困惑的样子。
张楚金听到这里,回道:“二叔,叫二叔怎么样?”面具遮挡了他的神情,但那经过矿砂改变的声音粗糙中似乎藏着一抹温情。
“二叔?”温怜叶愣了一下。
欧阳枫见此情形,抬头对徒弟说道:“就这么叫吧。”他说完,视线转移回张楚金那具高大的身形上,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
张楚金看不到欧阳枫面具下的脸庞,只是沉浸在了二十年前的回忆里……那一年,他和兄长张仁礼同被举荐为进士,之后他留在了长安,兄长则是回到了老家并州任职。直到六年前,兄长才来到长安,仅一年后便出了事。
“二叔……”温怜叶不太习惯地叫了一声。
张楚金收回思绪,淡淡地说道:“我兄长也有个女儿,如今该和你年纪差不多大吧。”一直很忙,去年倒是回过并州一趟,但那时匆忙,并没见到侄女。想到此事,他两只手背在身后轻握了握。
不过,若是徐章一案未能在五日内查清,他和夫人也只能回老家了。
张楚金压着胸口的那股郁结之气,指着入口说道:“能进了吧?”
温怜叶点头,下一刻就抬起那辆四轮车,大步踏入通往地下的石阶。一路上,她又嘱咐起他们之后要少说话,不要轻易搭理人。至于最初提到的引路人“夜不行”则是要用青铜鸮符和特殊暗号对接,才能正式进入那扇通往鬼市的大门。
不多时,三人眼前一亮,狭窄的信道到了尽头。嘈杂的人言涌入他们的耳内。
“我再也不敢了,放过我吧!”其中最响亮的是一道老者的祈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