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亮言辞凿凿,表情愤懑中带着委屈,仿佛蒙受了天大的不白之冤。
“是与不是,查过便知,若陈知府当真清白,本王自会还你一个公道。”临王看向对方,淡声开口。
当晚,平阳侯萧永便在大长公主府后花园设宴,美名其曰为钦差使团接风洗尘。
临王等一行人自然要给这个面子。
一切尚未可知,不宜过早与大长公主一系彻底撕破脸,且或许能于宴席间窥得些许线索。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丝竹盈耳。
平阳侯萧永坐于主位,言笑晏晏,与众人推杯换盏。
他对临王虽表面躬敬,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酒至半酣,他忽然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饮酒的江琰。
“江编修,”萧永把玩着酒杯,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久闻翰林院江编修才名动京城,一首《石灰吟》连陛下都赞不绝口,至今还挂在勤政殿内,令吾等羡艳。今日良辰美景,岂可无诗?不若请江编修即席赋诗一首,也好让我等边陲鄙夫,领略一下京城才子的风采,为大家助助兴如何?本侯也不难为你,比照着《明月几时有》便够了。”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江琰身上。
江琰放下酒杯,抬眼看向萧永,神色平静无波:
“侯爷谬赞。下官奉命查案,心系公务,案牍劳形,实在无有吟风弄月之雅兴。且诗词小道,于国于民无益,不敢以此哗众取宠。”
萧永脸色一沉,冷笑道:
“哦?看来江编修是瞧不起我等,不肯赏这个脸了?还是说……离了京城,便文思枯竭,江郎才尽了?”
江琰微微一笑,语气不卑不亢:
“侯爷说笑了。下官才疏学浅,唯知尽忠职守。诗词与否,无关才思,只在心境。至于《石灰吟》能得陛下青眼,是下官之幸,亦是下官秉持‘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之志的印证。此志,无论在京城还是在眉州,从未更改。”
他言下之意,直指自己确有代表作流传,且深得圣心,并非浪得虚名,更暗讽萧永等人行径不清不白。
萧永被他这番绵里藏针的话噎住,面色阵青阵红。
他平素仗着母亲大长公主的权势,在眉州作威作福,何曾被人如此当众顶撞,尤其还是被他们所不喜的江家人。
他心中怒极,却因江琰抬出了皇帝,一时无法发作,只得强压火气,冷哼一声:
“好,好一个‘要留清白在人间’!江编修果然铁骨铮铮!”
为了找回场子,缓和气氛,萧永一拍手,一队衣着艳丽、姿容出众的歌姬鱼贯而入。
“既然江编修无意诗文,诸位大人不远千里而来,实在辛苦,这些女子便送与诸位吧。红袖添香,聊解疲乏,还请万勿推辞!”
此言一出,众人面露难色,纷纷看向临王。
萧永见状,脸色又沉了下来:
“怎么?诸位大人又是瞧不上本侯这份心意?还是觉得我眉州的女子,入不得诸位的眼?”
场面一时僵住。
“诸位今日左推右挡,莫不是不把我永嘉大长公主府放在眼里?”
临王赵元澈此时缓缓开口,他语气依然平和:
“永儿一番美意,我等本不应辞。只是钦差办案,自有规制。不过,既然是你一片心意,诸位大人便暂且将人带回去,好生安置,莫要拂了平阳侯的面子。”
他辈分上是萧永的舅舅,虽年纪相差不大,但此时以长辈口吻发话,既全了双方颜面,又定了调子——人可以带走,但如何处置,是“安置”而非“享用”。
没必要因为这等小事,抵达第一天便起冲突。
萧永见临王发话已然应了下来,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顺势下台。
众人回到府衙,两名被分给江琰的歌姬便欲上前服侍,眼波流转间带着刻意的勾引。
江琰面色一冷,厉声喝道:“退下!”
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两名女子,“江石,带她们去厢房安置,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们随意走动,更不许靠近我的卧房!”
“是,公子!”江石应声,毫不客气地将两名还想说什么的歌姬“请”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日,查案如料想到的一样。
府衙内,陈元亮与府城的几位官员众口一词,皆言从未听闻有逼迫征集童男童女之事,所有官员的自家孩儿也都在家中好好待着。
褚衡派出的皇城司探子明察暗访,百姓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眼神惊恐,连连摆手关门。
偶尔找到一两个据说家里丢过孩子的,家人却改口说是孩子自己走失或掉进河里,绝口不提官府。
大长公主那边再无动静,但其无形的威压笼罩着整个眉州。
褚衡加派了皇城司的好手,试图跟踪陈元亮、萧永等人的亲信,却发现对方反跟踪能力极强,且似乎在城中布有无数眼线,皇城司的人往往跟到一半就被甩掉或遭遇各种“意外”阻挠。
明面上调阅的卷宗,无论是府衙的户籍文档,还是驻军的调动记录,都被做得天衣无缝,找不到任何与孩童大规模失踪或相关的直接证据。
陈元亮每日都来“汇报工作”,态度恭谨至极,言语间却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反复强调是贺文璋诬告,并“恳请”钦差明察,还他清白。
五日后,派往各县传令的胥吏返回,眉州下属几个县的县令、县丞大多已抵达府城。
临王与褚衡在府衙前厅集中问话。
这些官员神态各异,有的眼神闪铄,言语支吾。
有的则一脸坦然,对答如流,坚称治下并无异常。
当被问及家中子嗣时,除了几位依旧以“染病”、“访亲”为由推脱外,竟真有几位官员带来了自家孩子。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被推出来,称是某县令的幼子,那孩子低着头,怯生生地按照吩咐行了礼,叫了声“父亲”。
然而,江琰敏锐地注意到,那孩子与所谓的“父亲”之间毫无亲昵之感,眼神接触时甚至带着一丝恐惧,而那县令搂着孩子肩膀的手也显得有些僵硬不自然。
“冒名顶替!”
江琰与褚衡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对方果然做了多手准备,用这种真假混杂的方式来混肴视听。
就在这时,江琰的目光扫过站在后排的一名官员,觉得有几分眼熟。
那人感受到目光,也抬头看来!
“这位大人,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江琰开门见山。
那人上前,对着临王等人躬身躬身道:“下官眉山县丞苏涣,拜见王爷与各位大人。”
又转向江琰:
“国舅爷,可还记得去岁六月,下官与舍弟在京城,多亏了您府上的江石小哥仗义出手,追回了舍弟的包裹。”
他又转向江琰,态度更为热切:“国舅爷,当日下官眼拙,未能认出您的身份,匆匆一别,此恩也一直未能拜谢。今日既已再见,若国舅爷得闲,也好让下官好好聊表谢忱。”
江琰心中一动,这正是一个切入调查的好机会!
他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无奈和自嘲的笑容:
“原来是苏县丞,真是缘分啊!不瞒你说,这查案之事,错综复杂,我本就是个翰林院的编修,舞文弄墨尚可,于此等刑名之事实在是一窍不通,留在此地也不过是凑个热闹,帮不上什么大忙。”
他叹了口气,仿佛真对查案失去了耐心,“既然苏县丞盛情相邀,江某便却之不恭了。反正留在此地也无甚要事,明日若方便,我便随你一同去走走。眉山是吧,江某初来此地,也正好领略一下眉山风光,顺便拜访贵府。”
苏涣闻言一愣,没想到对方就这么应承下来了,忙道:
“方便!方便!能得江大人驾临,寒舍蓬荜生辉!下官明日一早便来接您!”
当晚,江琰等人汇集一处。
“王爷,各位大人,”江琰压低声音。
“苏涣主动邀请,是个难得的契机。眉山并非此案内核,反而可能因距离府城稍远,戒备不如这里森严。下官亲去查探一番,或能找到突破口。”
临王眉头蹙起,若是其他人,他可能就直接应准了,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契机。
可这江琰身份实在不一般,若是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万一到了眉山出点事可怎么好。
江琰自然知晓临王的顾虑,“王爷,下官定会小心行事,不会贸然行动,最多三五日便回了。”
临王沉吟片刻,终于开口:
“这样吧,便以你身份贵重,需加强护卫为由,调城外五百人马随行护送你前往眉山。不过他们也定然不会相信你只是去游山玩水,暗中也会对你多加监视,咱们初来乍到,你务必要小心。”
次日清晨,苏涣早早来到江琰住处等侯。
临王安排的五百人马也已在集结完毕。
让江琰意外的是,负责领队的将领竟是冯琦,五妹江璇的未婚夫。
此时的他一位身着戎装、英气勃勃,眉眼间带着世家子弟的矜贵与行伍之人的干练。
那冯琦见到江琰,主动上前,抱拳行礼,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末将冯琦,奉临王殿下之命,率五百京兵,护卫江大人前往眉山。”
江琰与冯琦在太后寿宴上仅有一面之缘,之后便再无交集,没想到他也在这次的队伍中。
“原来是冯校尉。”
江琰神色如常,心中却瞬间明了临王的深意。
派冯琦前来,既是因他身份特殊,足以代表临王对此次“散心”的“重视”。
又因他与江琰有这层未公开的姻亲关系,关键时刻或许更能信任和倚重。
“有劳了。”
“分内之事。”冯琦言简意赅,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旁的苏涣,并未多言,转身便去整顿队伍。
队伍很快出发,五百士兵盔明甲亮,旌旗招展,护卫着江琰的马车和苏涣,浩浩荡荡离开府城,朝眉山县方向而去。
路上,江琰与冯琦并行,不过也只是简单交谈几句公务。
两人年岁相当,初次接触,江琰发现冯琦此人话不多,平日里应该属于那种不苟言笑的,看起来倒是稳重。
可见刚刚对他打招呼时,那几乎要看不出来的笑也确实难得。
队伍行进速度不慢,黄昏时分,便抵达眉山县城。
苏涣早已派人快马加鞭通知了家中,一家人已在宅门前等侯。
众人行礼后,苏涣唤出一人,介绍道:
“国舅爷,这便是舍弟苏洵,去年在京城蒙江石小哥相助的便是他。当日国舅爷走得急,还未来得及让他当面致谢。”
那苏洵约莫二十多岁年纪,面容与苏涣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精神显得有些萎靡。
他对着江琰躬敬行礼:“草民苏洵,多谢国舅爷当日相助之恩。”
苏洵!
江琰听到这个名字,心中猛地一震!
眉州苏洵!
难道真是那个北宋历史上那位……
他强压下心中惊涛,状似随意地问道:
“不必多礼。看这位苏兄年纪,想必早已成家了吧?”
苏洵愣了一下,点头道:“是,草民已娶妻。”
“可有子嗣?”江琰追问,目光紧盯着苏洵。
苏洵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僵硬,眼神下意识地避开了江琰的注视,低声道:
“有……有两子。”
“哦?不知两位公子如何称呼?”江琰语气依旧温和。
毕竟涉及到孩童查案,此时的苏涣已然没有觉得江琰问的问题其实很突兀。
“……长子苏轼,次子苏辙。”
苏洵的声音更低,眼框已有些微微发红,垂在两侧的双手更是紧紧握成了拳头,微微颤斗。
江琰心中已如明镜一般!
他几乎可以确定,眼前之人,便是那个名动天下的文坛巨擘——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洵!
苏家三父子,真的出现了!
那自己那首……
不,是苏轼那首《明月几时有》《饮湖上初晴后雨》……
羞愧,羞愧啊!
江琰继续追问:
“苏兄,江某对孩童最为喜爱,不知可否请两位小公子出来一见?”
苏洵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苏涣连忙打圆场,笑容有些勉强:
“国舅爷见谅,实在不巧,两个孩子这几日都染了风寒,正在后院将养,不便见客,怕过了病气给大人。改日,改日定让两个孩子给大人磕头。”
江琰心知肚明,不再强求。
席面早已备好,几人落座。
酒过三巡,江琰转而将话题引向孩童丢失和贺文璋告状之事。
苏涣与苏洵兄弟二人果然面色大变,言辞闪铄,只推说不知内情,定是贺文璋诬告。
江琰将苏洵兄弟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已然断定,苏轼、苏辙这两个孩子,绝对出了事,而且极有可能就是此案的关键所在!
他的眉山之行,看来是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