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当年在鄱阳湖上跟朕挤一条破船、一起吃风咽浪的冯老哥，看来是彻底留在过去喽。”
朱元璋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语气里带着些许感慨，却自然流露出一股令人心折的威严。
冯胜闻言，连忙躬身：“上位言重了，臣……”
“诶，咱不是要跟你叙旧。”
朱元璋摆了摆手，直接切入正题，“火急火燎叫你回来，为的是国事，是天大的事！一件关乎咱大明能不能真正坐稳江山，能不能光复汉家祖业的大事！”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央那张早已铺开的巨大舆图前，对冯胜招了招手：“老冯，你过来看。”
冯胜心中一凛，知道戏肉来了。
他整了整衣袍，缓步走到舆图前。
当他看到图上西域那片广袤局域被用朱砂醒目地标注出来时，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片土地，承载着汉唐的辉煌，却也远离中原已久。
朱元璋没有立刻高谈阔论，他用一根粗壮的手指敲了敲舆图上的西域，开始冷静地剖析。
“西域这块地方，自汉唐便是华夏故土，如今脱离中原已久，在咱看来，要想拿回来，真正消化掉，难处有四个。”
朱元璋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透彻。
冯胜垂首肃立，神态躬敬。
他深知这位老兄弟如今已是九五之尊，心向开拓实乃帝国之福，但他内心觉得，皇帝久居金陵，对万里之外的西域，所知恐怕多赖文书禀报。
他本已打好腹稿，准备为皇上详细解说西域的复杂情势。
“其一，钱粮物力。”
朱元璋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河西走廊，
“大军出塞，远征绝域，人吃马嚼，耗费金山银山。国库的银子，从江南运到甘肃，经过层层衙门克扣漂没，十成能用到实处的有三成就算烧高香了！前线将士缺衣少食，刀剑不利，就算有忠勇之心，也没力气去拼命！”
冯胜花白的眉毛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其二，将帅边臣。”朱元璋的手指划过地图上几个重要的卫所据点，“如今守在那边的一些将领，名义上是朝廷命官，久了难免生出土皇帝的心思！平日虚报兵额吃空饷，战时则观望风色，保存实力，甚至以邻为壑。前朝用兵西域，时常败于号令不一，诸将各自为战，这就是祸根！”
听到这里，冯胜原本微垂的眼帘壑然抬起。
“其三，人心向背。”朱元璋的声音变得深沉，“朝廷若不能在那片土地施恩布德，让当地各族百姓归心，那么我大军即便一时收复，也如踏浮沙。更可怕的是，若处置失当，逼得当地部族转而敌视中原，甚至与漠北残元势力勾结，则我之民可为敌所用，我欲收复之土，反成困住我军的泥潭！此消彼长，国本动摇！”
“我之民，可为敌所用……”冯胜的嘴唇微微颤动，目光中已满是震惊。他半生戎马，多虑战场征伐，虽知民心重要，却从未像朱元璋这样，一针见血地指出其关乎全局成败的致命影响！
“其四，也是根本所在，国策方略！”
朱元璋的手掌沿着舆图上设想中的进军路线重重一拍，“自前朝中期以来，中原对西域多半是消极防守，或满足于名义上的臣服。这等方略，看似稳妥，实则是划地为牢，自缚手脚！敌来我守，敌退我歇，处处被动，耗尽国力！此非开拓之策，乃是守成待毙之道！汉唐能经营西域，靠的是主动出击，设立都护，屯田驻军，将其真正纳入版图！咱要的，不是虚名，是实实在在拿回来，让汉家的旗子，重新插在那片土地上！”
一番话，如惊雷炸响，字字砸在冯雄心坎上。
他听得浑身血脉贲张，又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位皇帝的眼光和魄力，已远超一般开国君主对边患的认知，直指汉唐盛世的气象！
朱元璋说完，转过身，目光像烧红的烙铁一样钉在冯胜脸上。
“老冯你看，咱们要是只缩在嘉峪关里死守，国库的钱粮就得象水一样流出去。可要是放任不管，西域那些部落整日抢商队，明天就能跟吐鲁番的势力勾搭上，到时候东西两面受敌，这河西走廊还能是咱大明的吗？你说，这死局怎么破？”
大殿里一下子静得吓人，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冯胜深吸一口气，却觉得胸口堵得慌，心里的惊涛骇浪压都压不住。、
他沉默了很久，眼睛在那张巨大的西域舆图上反复地看，从嘉峪关到哈密，再到更远的吐鲁番，那些他年轻时征战过的地方，现在看起来却象一道道捆住手脚的绳索。
过了好一会儿，冯胜才慢慢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干涩和疲惫：
“上位刚才这番话，真是把老臣点醒了，句句都说到根子上了。臣……服了。”
他先是艰难地拱了拱手，然后才接着说：“上位问破局的办法，老臣惭愧。我琢磨了大半辈子，想来想去也就是‘固守、屯田、练兵、待时’这八个字。”
他说出这八个字的时候，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守住嘉峪关，是怕防线一下子崩了；屯田练兵，是想办法撑下去。至于等时机……”冯胜的眼神暗了下去，“等着西域内乱，或者老天爷帮忙，这终究是靠运气，不是正经办法。这算不上进取，只能算是续命，是明知道前面是悬崖，也得一步一步往前挪。”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朱元璋，眼神复杂。
那里面有被说破心思的挫败，有承认自己没办法的无奈，但更多的是把底牌亮出来之后的期待。
冯胜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干净了，现在，他想看看，这位让他大吃一惊的老兄弟，到底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高招！
然而，朱元璋听完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老冯你这法子，稳当，是正道。”他先肯定了冯胜的策略，但话锋猛地一转，眼神锐利得象刀子，“照你这么干，能给大明续上十年、二十年的命！但……咱等不了那么久！大明的新朝气象，也等不了那么久！”
朱元璋的手指像根铁钉，猛地戳在舆图上那片广阔的西域。
“咱要的不是续命，是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