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里,皇宫暖阁中,静悄悄的。
静得能听见角落铜火盆里炭火偶尔“噼啪”的轻响,声音不大,却让人感到一种奇怪的踏实。
朱元璋一个人站着,面对一张几乎占满整面墙的巨大地图。地图上,大明的疆域已经画出来了,但北方大片地方,还标着各种代表敌人和不安定因素的记号。
“外面那些番邦、还有没扫清的元朝残馀,都象是身上长的小疮小疤,”他对着地图,象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又象是对空气分析局面,“挖掉一块,还能长出新的。可咱大明自己家里的隐患,那才是钻进骨头里的重病,这病要是不根治,大明就永远没法真正踏实。”
老是防守、安抚,就象不停修补一堵旧墙,指望它永远不倒,朱元璋觉得这想法太被动。他要的是连根拔起,是立下一套能让朱家江山坐得稳稳的规矩。
但这需要一把又快又听话的刀,一把既能懂他的心思,又能把事办得漂亮,还不会反过来伤到自己的利刃。
他的眼光从地图上挪开,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扫了一圈,好象那些跟着他打天下的老兄弟,还有一些年轻的将领,都站在那里。
傅友德、邓愈……一个个名字和面孔在他脑子里闪过。
这些人都是猛将,是能干事的臣子。把他们派上战场,能攻城略地;放在边境上,能挡住敌人
但他们多半是听令行事的人,是某一块地方的能手。
要是让他们去掌管全局,去执行一些需要自己灵活把握、关乎长远布局的秘密任务,那就好比让一把大铁锤去干绣花的细活。锤子,是用来砸东西的,而怎么布局、什么时候动手,是下棋的人,也就是他朱元璋自己的事。
那谁能来干这最关键的具体活儿呢?
这几个月,有一个名字总在他脑子里打转,让他心情复杂。
蓝玉。
不少军队里的功臣老将也看好他。
要是换个没什么主见的皇帝,看到北方那些怎么打也打不完、还老是来找麻烦的残馀势力,再看到蓝玉这样能打仗、胆子又大的将领,恐怕会高兴得不得了,立马把最大的权力交给他,指望他彻底平定北方。
但他朱元璋不是那种皇帝。
“带兵冲到沙漠最里边,把敌人的老巢像犁地一样扫平……”朱元璋小声重复着蓝玉以前说过的狠话,慢慢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打量和一丝藏得很深的严厉。
在需要鼓舞士气、吓唬敌人的时候,这种猛劲儿和决心确实很有用,能让军队士气高涨,显出国威。
可朱元璋心里更清楚,胆子太大要是没了管束,就象野火,既能烧死敌人,也可能烧到自己。万一将领觉得自己功劳大,尾巴翘到天上,不听招呼,那这股曾经无坚不摧的力量,就会变成动摇江山的最大的祸害!
但这还不是最让朱元璋放心不下的。
最让他忍不了的,是手下的人忘了自己的本分,是可能对皇权造成的威胁!
“仗着功劳大,在军队里摆谱,搞得士兵只知道有大将军,不知道有皇上!”
一想到这个,朱元璋的眼神立刻变得象老鹰一样锐利,这才是他心里那根必须拔掉的刺!
蓝玉打仗的本事没得说,但他在军队里独断专行、甚至有点把朝廷的兵马当成自己家私产的样子,还有在原来大明历史时间在线的那次(指第五次北伐后期)因为轻敌冒进、不听指挥吃了败仗、损失人马的事情,都让朱元璋警剔。
这把刀确实快,但万一握刀的手抖一下,或者这把刀自己有了不该有的想法,它反过来砍你的狠劲,会比外面的敌人厉害得多!
至此,朱元璋心中最后一点对过往情分的顾虑,也随之烟消云散。
否决了蓝玉,他心中对于这个关键人选的标准,已经清淅得象水中的倒影一样分明。
这个人必须懂大局,而不是只会打局部的小仗;必须懂朝堂上的规矩,能平衡好各方势力;必须有足够的耐心,能为了长远目标忍受眼前的寂寞。
而最最重要的一点,这个人必须能完全领会他朱元璋的心思,并且有绝对的忠心!
在这幅近乎苛刻的标准下,一个虽然年迈但身经百战、无比坚毅的身影,慢慢在他心中清淅起来。
冯胜。
他虽然是个武将,却能让麾下那些骄兵悍将服服帖帖。
能力、威望、耐心、格局,样样都符合!
更何况,他是跟着自己打天下的老兄弟,是开国的功臣。这份一起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情谊,是后来那些将领没法比的。
就是他了!
朱元璋心中一定,再没有半点尤豫。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御案边开始亲自研墨。墨锭在砚台里转着圈,发出沙沙的声音,就象他此刻心中那即将付诸行动的决心。
朱元璋没有通过中书省、通政司那些常规的衙门流程,他要用最直接、最能代表他个人意志的方式。
他铺开一张皇帝专用的、印着云龙纹的信纸,提起笔,笔尖蘸饱了墨汁,悬在纸的上方,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化作笔下既诚恳又郑重的字句:
“老冯,还记得当年在滁州,你带着几十个弟兄来投我时说过的话吗?你说这天下乱得不象样,要跟着我朱重八,给老百姓打出一个清平世道。”
“后来打陈友谅,在鄱阳湖那一仗,你的船被炮打穿了底,抱着块木板在水里泡了一夜都没撒手。上岸第一句话是‘上位,这仗还没打完’。”
“如今仗是打完了,天下也姓朱了。可有些地方,地图上是划进来了,人心却还飘着。今天磕头称臣,明天就能带着马队过来抢粮杀人。这局面,比当年在鄥阳湖还凶险,那时候看得见敌船,现在敌人在哪儿都摸不准。”
“我思来想去,这担子还得你来扛。不是信不过年轻人,是这事不光要能打,更要镇得住场。你在军中威望高,回来吧,别在北平歇着了。”
“应天已备好酒,不是御宴,就你我,象当年在军营里那样。喝完这顿,这盘大棋,你得帮我落子。”
写完后,他放下笔,仔细将信纸折好,但没有马上封进信封。
“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