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幅地图。
一幅巨大、详尽的北境舆图,从辽东到甘陕,山川河流、卫所边镇,无一不备。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图上清淅标明了长城以外,那些残元部落的分布、可能的动向与关联,细致得令人惊骇。
“看这里。”朱元璋的手指落在了地图的北方。
李文忠顺着看去,那是故元势力盘踞的漠北之地。
“皇上这是何意?”
“这两日朝廷发生的事儿,想来已经进入你的耳中了吧?”朱元璋瞥了他一眼,开口说道:“先说说你的想法吧。”
“朝廷上下,多数人认为残元新遭打击,如洪武三年皇上您派徐达与臣分道北伐,臣曾直捣应昌,彼辈元气已伤,短期内当无力大举南侵。目前重点应是巩固边墙,休养士卒。”
朱元璋的手指却重重地点在了几个边镇外围,那些看似分散的蒙古部落的位置上。
“你们都错了。”皇帝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峻。
朱元璋微微冷笑,仿佛在嘲笑这种短视:“元气有伤不假,但饿狼反扑才最是致命。集成诸部,从来可以是休养生息,更可以是积蓄力量,预备下一波更强的攻势!”
“这……”李文忠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本能地想依据以往经验反驳,但作为一名将领,他瞬间意识到这个推演的恐怖之处!
“补给呢?”他提出关键疑问,“残元各部分散,要想组织大军长途奔袭,其后勤如何保障?”
“补给?”朱元璋的目光锐利如鹰,“当那些摇摆不定的部落为利所诱或为势所迫,暂时联合起来时,广袤的草原就能成为他们的补给来源!甚至……可能有些我们不知道的渠道,在暗中资敌。”
李文忠呆呆地看着地图,看着那条被朱元璋手指划出的进攻路线。
他脑中飞速推演,心越沉越深,某个部落不寻常的聚集,关于一些模糊的走私传闻……这些碎片,此刻在朱元璋的这番战略构想下,似乎隐隐有了指向!
在朝中许多文武,包括他李文忠自己,都还认为残元势力主要威胁在于正面较量或小股骚扰时,朱元璋已经看到了其利用部落联盟实施深远迂回、中心开花的可能!
这份洞察力,远超常人!
冷汗瞬间湿透重衣,李文忠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斗。
“皇上……您……您是如何……”他的声音充满了惊骇与敬畏。这番推演,基于对敌我态势和地理人文的极致掌握,已非凡俗将帅所能企及。
朱元璋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你以为,咱每日批阅那些看似锁碎的边镇奏报、各地情报是为何?每一个部落的动向,每一次小小的边境摩擦,甚至是一些不起眼的商贸往来,都可能藏着蛛丝马迹。”
朱元璋的声音沉重而坚定:
“残元势力并非铁板一块,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容易被一时集成利用,爆发出我们意想不到的力量!他们用抢掠鼓舞士气,用分赃拉拢人心!那只饿狼会从哪里扑过来,我们必须先料到!”
这番话比刚才的战略推演更让李文忠感到震撼。
这不是空想,而是创建在大量情报分析和深邃战略眼光基础上的预警!
皇上批评某些边将的策略,并非出于个人好恶,而是因为其眼界未能看到更深远、更致命的威胁!
他看到的是眼前的边墙和已知的敌情,而皇帝俯瞰的,是整个北方棋盘上的风云变幻与杀机暗藏!
而他李文忠,因为一时未能理解皇上的深意,因为那点武人的固执和委屈,竟心生懈迨!
恍然大悟之后,是深深的愧疚与敬服。
他愧于自己的局限,敬服于皇上运筹惟幄、洞悉千里的雄才大略!
李文忠一直深知舅舅是雄主,直到此刻他才更加清淅地认识到,皇上对于潜在威胁的预见和战略布局的深远。他再次躬身,这一次,心悦诚服:“臣……愚钝!皇上深谋远虑,臣万不及一!愿听皇上驱策,万死不辞!”
“好。有你这句话,咱就放心了。”
朱元璋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李文忠能够感受到其中的满意。这份认可,比任何赏赐都更让他感到热血激荡。
朱元璋转身,从石桌另一头拿起一份早已拟好的圣旨,上面的字迹工整有力,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咱升你为征虏左副将军,挂平章军国事印。”
李文忠浑身一震!
征虏左副将军!
这意味着他将成为北伐大军的内核统帅,执掌方面之军,令出如山!
“咱再给你一道特权:为保大军远征,山西、陕西两省税赋、盐课、屯粮,两年之内皆归你大营调配,无需经户部复核。”
李文忠几乎窒息。
户部,那是朝廷的钱粮命脉,以往任何边将都要看户部脸色行事!
皇帝竟允许他就地取粮,这等于是给了他一把天子剑,斩断了所有粮饷掣肘!
“为免贻误军机,大营之下,自你之下,所有武职你可先行任免,事毕报备即可。”
人事自主!
李文忠感觉自己的心跳如擂战鼓。
他可以擢拔亲信,罢黜庸才,打造一支真正如臂使指、唯命是从的铁军!
统摄方面之军!节制诸将!兼理粮饷!自专人事!
这意味着皇帝将大明北伐最关键的一路大军,毫无保留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这份前所未有的信任,比万两黄金、万户侯爵更能让一个武将誓死效忠,肝脑涂地!
就在李文忠心潮澎湃,以为这便是全部时,朱元璋的话锋却陡然一转,目光如炬,直透他的心底。
“保儿,”朱元璋的眼神锐利如刀,“咱给你权,给你粮,给你兵,是因为舅舅闲心你。”
李文忠猛地一怔。
“你骁勇善战,熟知虏情,咱信你。但残元势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保保等辈亦非易与之敌。让你一人独面整个漠北风云,是咱让你去送死。”
这番话非但没有让李文忠感到被轻视,反而让他心头涌起一股知遇之恩的暖流。
舅舅深知战场凶险,而非一味苛责。
朱元璋却转过身,缓步走向平台边缘,负手而立,望向北方苍茫的天际线,那是故元势力盘踞的方向。
“但咱要你记住,”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对女真和残元势力,凡高于车轮之男丁,尽数剿除,毋留后患!此非仁政之时,乃绝患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