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虽然过完了,雪却没停的意思。
刚过完年的应天城,原本该有的热闹喜庆,早被连日的大雪和一股说不出的肃杀劲儿冲得干干净净。
午门外还跪着人。
有些年纪大、身子弱的,或是打南方来、耐不住冻的官员,实在扛不住这钻骨头缝的冷,再加之心里那点没指望的煎熬,在同僚默不作声的默许里,被人悄悄扶着回去了。
剩下的人,脸上也多了几分麻木和茫然,没了先前的劲头。
街上的议论,被这场大雪裹着,也慢慢变了味道。
一开始那种震惊,还有点看权贵倒台的偷偷乐呵,在寒冷和时间里沉下去,渐渐变成了更深的观望和嘀咕。
“皇上这么大刀阔斧地整,连浙东那些老臣都动了,下一步……该轮到谁了?”
可皇城那边,始终没个动静。
它就象一头吃饱了的上古巨兽,安安静静趴在天地间,一边消化,一边攒着力气,只用那种让人心里发慌的沉默,回应着外面所有的窥探、猜测和无形的压力。
这天傍晚,雪又下大了。
鹅毛似的雪片,不象中午那会儿下得急,反倒带着点沉甸甸的劲儿,慢慢悠悠往下落,把紫禁城那让人喘不过气的雄伟轮廓,一层又一层地盖成了白色——又冷又干净的白。
几个穿着旧官袍的人,有的甚至洗得发了白,都是青颜色的料子,正跟在一个脸绷得紧紧的宦官后头,低着头,踩着地上刚积的、还没人踩过的白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宫墙间空荡荡的道儿上走。
他们脚步很轻,也很慢,带着种长期待在权力边儿上的人特有的谦卑和小心,不敢有半点张扬。
走在最前头的那人,约莫五十出头,身子清瘦,脸是江南文人那种清癯的样子,可眉头锁着,藏不住的疲惫和风霜,象是压了好些年。
他穿的是六七品文官的袍子,下摆和袖口都有反复浆洗的印子,看得出来日子过得不阔绰。
一边走,他还时不时飞快抬眼扫一下前头引路宦官的后背,再瞟一眼周围的环境,每一次抬头,都透着心里头的慌。
这人是陈观,以前在翰林院待过,凭学问和性子直,本来挺受关注。可他不愿投靠当时在浙东读书人里特有名望的刘基(也就是刘伯温)那一伙,有些政见又跟浙东那帮名流主导的圈子合不来,慢慢就被排挤了。
洪武初年,他卷进一桩跟浙东田赋清丈有关的旧案子,被调到地方当闲差,这么多年一直混在底层,没机会往上走。
跟在他后头的几个人,履历也差不多。
有个叫张焕的御史,以前在御史台以敢说真话出名,可因为弹劾了几个跟浙东集团走得近的勋贵子弟,被人找碴打压,后来就在各个闲散衙门里打转,没个正经差事。
还有个老户部主事周文望,在户部干了好些年,踏踏实实的,就因为调钱粮的时候没完全顺着某些浙籍大官的意思,慢慢就被晾在了一边。
另外几个,也都是因为各种原因,没能或者不愿融进当时势力挺盛的浙东文人圈子,这么多年一直没混出名堂的官员。
他们都是洪武初年那场激烈的政治风波里,被晃到边儿上的人。好几年前,他们的人生好象就定了型,剩下的日子,多半是看看风向,小心过日子。
没人告诉他们,这是要干啥。
来传旨的宦官,就面无表情地念了皇上的口谕,然后就领着他们往宫城深处走,一句多馀的话没有。
宦官走在前头,脚步稳当,对身后这几人藏不住的紧张,压根没当回事,就跟没看见似的。
穿过一道又一道高大的宫门,绕开一座又一座盖着雪的宏伟宫殿,每过一道戒备森严的门,感受着那些宫廷卫兵锐利又冰冷的眼神,陈观的心就跟着脚步往里沉一分,揪得越来越紧。
他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啥——是好事,还是祸事?
皇上用雷厉风行的手段整顿官场、清理朝纲,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事。
尤其是这几个月,不管是以前那些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还是可能势力太大不好控制的功臣集团,皇上都拿出了不容置疑的权威,说动就动。
有人因为这个倒楣获罪,也有人趁机升了官。
可他们这些长期被排挤在主流圈子外的人,心里头挺复杂。
既觉得震动,说不出的那种,又夹杂着更深的害怕。
朱元璋的脾气,就象春天的天气,说变就变,谁也摸不准下一刻会咋样。
“陈大人,咱们这次……到底是吉是凶啊?”
身后,御史张焕忍不住往跟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就他俩能听见,语气里带着点藏不住的哆嗦——当年被排挤打压的事儿,显然还在他心里头留着影子。
陈观轻轻摇了摇头,脚步没停,低声说:“皇上的心思猜不透,别多嘴,等着看情况。”
又走了一阵,引路的宦官终于在一座不算最气派,却透着庄重威严的宫殿前停了脚。
宫殿的琉璃瓦被雪盖着,可屋檐下的斗拱和朱红的门柱子,在雪光映着下,看着更肃穆了。
陈观抬起头,眯着眼,看清了殿门上方那块匾——就算是暮色和雪光里,字也看得清清楚楚。
大本堂。
陈观的心猛地一沉。这儿不是平时上朝的奉天殿,可也绝不是随便什么地方,皇上常在这儿教皇子们读书。
“在这儿等着,咱家进去禀报。”宦官说完,转身进了殿。
殿外头,风雪好象更急了些。
陈观和另外几人垂着手站着,雪花落在他们的官帽和肩膀上,冻得刺骨,可他们跟没知觉似的,所有注意力都钉在那扇关着的殿门上,等着自己的命被宣判。
没一会儿,殿门又开了,宦官走出来,还是那副没表情的样子,开口喊:“宣,前翰林院陈观等人,觐见——”
陈观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使劲压下心里的翻腾,抬脚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坎。
殿里头比外头暖和多了,好几个大铜炭盆烧着上好的银炭,暖烘烘的热气散开来。正对着殿门的御座上空空的,没人。
倒是御案旁边,有个身影背对着他们,背着手站着,望着窗外还在飘的大雪。
那人个子不算特别高,可站得笔直,像棵松树。他穿了件玄色的常服,上面绣着简单的龙纹,跟这殿里的庄重劲儿特别搭。
听见脚步声,他没立刻回头。
殿里静得很,只有炭盆偶尔“噼啪”响一声,还有窗外风雪的呜咽声,听得清清楚楚。
陈观等人屏住呼吸,深深弯下腰,不敢抬头看。
终于,那身影慢慢转了过来。
不是别人,正是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洪武大帝朱元璋!
他的目光象有分量似的,扫过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最后停在了最前头的陈观身上。
“抬起头来。”一个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殿里响起来,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