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把三份文书理齐，摞在一边。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房一边。
那里挂着一幅几乎占满整面墙的大明疆域图。
山水城镇、关卡兵营，都标得清清楚楚。
朱元璋的眼神在地图上慢慢移动，格外专注，好象他的魂儿已经飞出这暖阁，飘在高空，巡视着他打下的万里江山。
他的手指先点了点地图正中间，那个用红笔圈出来的地方。
应天。
这里是他的根本，是他龙兴之地，也是他坐稳江山的底气。
但他的手指没象一般皇帝那样，急着往北边看，去操心那些还没死心的北元残馀，他却偏偏反着来，手指坚定地往东走。
越过长江，滑过江淮平原，落到一片在地图上画得特别细致、特别富庶的地方。
那儿有几个他用红笔特意加粗的地名：苏州、松江、杭州、绍兴……
江南。
朱元璋眼里，瞬间闪过一道冷光。
他想起之前翻看那本讲后世历史的书，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明朝快亡的时候，江南那帮商人干的“好事”。
那些人是天下最有钱的，店铺开遍各地，家底厚得能动摇国库，却把自个儿的利益看得比国家还重。
他们勾结地方官，隐藏田产、逃税漏银，搞得朝廷一年比一年穷；他们把控粮食、盐巴、丝绸、棉花这些老百姓过日子的东西，抬价牟利，让百姓饿肚子受冻；
更可恶的是，国家眼看要完了，他们竟然偷偷连络外敌，拿粮食、铁器去换钱，根本不管大明的死活。
如今的江南商人，虽然还没到明末那么无法无天，但那股苗头已经冒出来了！
他们仗着江南有钱有势，暗地里吞并田地，勾结前元留下的旧官吏，对朝廷的新政令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要是现在不狠狠压住，将来必定是心腹大患。
这才是大明开国不久，藏在身子底下的一道暗伤，不把这脓包挤干净，不把江南的钱财收归国库用来养民强兵，就算他再怎么鼓励种地、整顿官员，大明的根基也扎不牢，老百姓的日子也好不了。
他在这边推行新政，那帮商人就在底下使绊子；他想充实国库，赈济灾民、加强边防，那帮人却把银子死死捂在自己口袋里，眼睁睁看着朝廷缺钱。
这种局面，绝不能忍！
所以，他盘算的事，跟朝堂上不少官员想的不一样。
他现在急需钱，需要海量的银子，去安顿流民、修水利、练强兵，让大明江山永固！
而眼下，来钱最快、又能敲打地方豪强的路子，不在还没缓过劲的北方农业税，也不在那些零零碎碎的商业税里。
钱，在江南。
就在那帮已经露出贪相的商人手里。
收拾江南商帮，把他们藏起来的钱抄出来，国库才能真的鼓起来；打掉他们拢断市场、勾结官府的势力，江南百姓才能安稳，新政才能推行下去。
朱元璋的手指重重按在“苏州”上，劲儿大得象是要把这地名按进地图里。
这里是江南商帮的老巢，也是整肃的关键。
做完这个动作，他的手指才划过淮河，越过黄河，看向北边边境。
那里的北元残馀还在窥伺，是大明必须提防的威胁。
朱元璋的目光好象能穿透这张冰冷的地图，越过千山万水，看到北疆城外那些顶着寒风、时刻戒备的士兵，也看到漠北草原上那些正在舔伤口、妄想打回来的残元部落。
他独自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烛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看着有点孤单，却又异常坚定。
夜风又从窗户缝钻进来，吹得烛火猛晃，满屋子光影乱摇。
朱元璋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在这空荡安静的暖阁里撞出清淅的回音：
“第一步，兵权，得死死抓在咱自己手里。”
“第二步，就是钱袋子，得从那帮豪强商人手里，一个子儿不少地，给咱掏出来，放进国库！”
他停了一下，嘴角勒出一抹冰冷的笑容。
“没钱，江山坐不稳，百姓过不好，说啥都是放空屁！”
……
天刚蒙蒙亮，鹅毛大雪就扯棉絮似的往下落，密密麻麻，把整个皇城都罩得严严实实。
等待朝会的广场上，百官已经按文武品级，站得整整齐齐。
没人交头接耳，没人偷偷说笑。
要在往常，上朝前这儿就跟菜市场差不多。
大伙儿聚成小堆，交换消息，摸对方的底，或者朝不对付的人扔个白眼。
但今天，没有。
所有人都象冻僵了的木头桩子似的杵着，眼神都偷偷摸摸、或有意无意地瞟向那座沐在晨光和阴影里、代表着最高皇权的大殿。
永昌侯蓝玉，这个北伐立过功、近几年风头正劲的悍将，倒了，倒得极快！
那天，士兵们把站都站不稳、瘫软如泥的永昌侯蓝玉像拖死狗一样从大殿拖出去的场面，象个噩梦，至今还刻在京城每个有权有势的人的脑子里。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龙椅上那位洪武皇帝。
……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的百官。
他能感受到官员们看向他的眼神里，有带着恐惧的，有小心翼翼的打量，有暗地里的观察，还有一丝因为最近风波而起的不安。
永昌侯蓝玉这么快倒台，是他砸出去的又一记重拳。
这一拳，既打懵了越来越骄横的功臣武将，也明白告诉了文官集团。
在这煌煌大明，说了算的，只有龙椅上的皇帝。
此刻，底下这帮精明过人的文官们，心里正重新掂量着他这个开国皇帝的决心。
他们不会明着对抗，那是找死。
他们更可能用那些听起来冠冕堂皇的“老规矩”和“国家大事”，来试探他的底线，想磨软他的硬脾气，让他觉得治理天下，离不了他们那套弯弯绕绕的规矩和人情。
朱元璋等的，就是他们出招。
“开朝！”
随着太监一声又长又尖的喊声，殿下的百官像潮水一样齐刷刷跪下，“万岁”的喊声震得大殿直响。
“平身。”
朱元璋声音不高，但却很稳当，不容反驳。
果然，开头说的都是过年前的例行公事。什么年终的赏赐发下去啦，还有五天就放假啦之类的，一切看着似乎都挺正常，但大殿里的气氛，还是沉得象个冰窟窿。
在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寂静里，一个文官从队伍里慢慢走了出来。
“臣，翰林院编修，苏伯衡，有事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