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还要向皇上报告一件事。”
“在东南沿海的卫所里,臣发现一位名叫侯显的宦官,他原本是洪武十一年,沐英和蓝玉两位将军征讨洮州时俘获的蕃部少年,后来净身入宫。这个人虽然出身于蕃部,但在语言方面极有天赋,精通蕃文和汉文,而且很有胆识。
更难得的是,他对海上航行、海外各国情况很有见解,曾向臣提出“以船舶往来为血脉,以宣扬国威为筋骨,以互通商贸为血肉”的远航策略,竟然和皇上您颁布的航海通商政策不谋而合。
臣已经自作主张,暂时让他在东南沿海待命任职。如果皇上同意,可以派他随船队出使西洋各国……”
侯显。
朱元璋的脑海中浮现起《中国历史纲要》中那段记载:永乐年间,太监侯显五使绝域,功比郑和……想不到此人竟在此时此地,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这是他亲手改变历史轨迹的又一个契机。
当初他推行航海通商,就是想看看这片海疆能否孕育出更多开拓海洋的种子。
侯显不仅通晓语言,更能洞察远航背后的要义。
“以船舶往来为血脉,以宣扬国威为筋骨,以互通商贸为血肉……”
朱元璋在心中默念这番话,目光渐深。这等见识,竟出自一个初通汉文的藏人宦官之口,实在令人惊叹。
这个侯显,当是天生就该扬帆远航之人!
徐达这份奏章,让他看到了比陆地更广阔的疆场。
如果说北伐奏报是斩断前朝残馀的“破”,那么这篇航海方略,就是开启盛世的“立”。
一破一立之间,大明江山方能真正稳如磐石。
“准。”朱元璋挥朱批道,“令侯显随船出使,咱要看看,他能否真为大明打开海上通途。”
朱元璋把徐达的奏报轻轻放到一边,目光落在最后一份,也是最不起眼的文书上。
这份文书看着再普通不过,用的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竹纸,拿浆糊草草一粘就算装订了。
封皮上光秃秃的,只拿秃笔写了俩字。
“风声“。
这是由邱福和朱能这两位将领共同呈上来的。
他们负责的“军队纠察“,是朱元璋从《中国历史纲要》里看到后世的法子,特意在军中设立的新部门,专管军纪风纪。
这纠察队,就是他安在军中的一双眼睛。
大军出征打仗是对外的,是朝廷的刀剑,要的是令行禁止、所向披靡。而这纠察队是对内的,专门盯着军中的一举一动,看看哪些人守规矩,哪些人动了歪心思。
说到底,当皇帝的要掌控全局,就得懂得让各方互相牵制。
朱元璋绝不容许军中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大到威胁朝廷的地步。
邱福和朱能送来的报告,不象太子查案那样充满肃杀之气,也不象徐达报捷那样令人振奋,它倒象是军营里饭后茶馀的闲聊,记满了各种零零碎碎、真真假假的消息和传言。
可偏偏是这些闲话,最能让人摸清,他近来整顿军纪的举措,在各位将领心里到底激起了多大的波澜。
“……永昌侯蓝玉被削去爵位之后,平日里的宾客散去大半,府中终日闭门。军中与其往来密切之将领,近日皆深居简出,以往常见的聚饮操演均已绝迹。另有数码将领,已开始暗中整顿部属,约束子弟,甚至处死了不少违法乱纪的家丁。“
朱元璋看到这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将领们知道畏惧,正是他想要的效果,这些手握兵权的人,若不懂得收敛,迟早会成为祸患。
拿蓝玉来警示众人,正是杀鸡给猴看!
“近日,朝中有位侯爷纵容手下亲兵,盯上了城外农户的田地。前几日半夜里,一队官兵突然闯进西郊赵老汉家,硬说他家田产占了军屯的地界。赵家咬牙不肯画押,第二天清早,全家七八口人就被捆着带走了,连牲口粮缸都被贴了封条。村里人远远瞧着不敢作声,家中老婆子哭喊“侯爷不能这般欺负人“。
无法无天!
“勋贵圈子里,几个赋闲在家的老将常聚在凉亭下喝酒发牢骚。话里话外都说皇上登基后,手段太狠:清理淮西旧人是不念香火情分,严格核查田亩户籍是刻薄寡恩。有人借着酒劲摔了杯子骂道:“鸟尽弓藏,寒透人心!这般折腾,岂是长久之道?”这话在功勋子弟间传开,引得不少人暗自点头。”
朱元璋听罢,嘴角扯出一丝冷峭的笑意。
情分?
这帮靠着战功享尽富贵的勋贵,除了躺在功劳簿上争田夺产,还会什么?
当蒙元的铁骑还在塞外虎视眈眈,当各地民生仍需恢复的时候,他们口中的情分,能挡住马刀还是能养活百姓?
对于这群习惯了用“出生入死”和“淮西旧谊”当护身符,暗地里却侵吞田亩、揽权营私的“老兄弟”,任何触碰他们利益的动作,自然都成了“刻薄寡恩”。
这些抱怨,朱元璋早就料到,也根本不在乎!
这大明江山,从来不是靠守着旧日情分就能坐稳的!
他的手指在这份密报上缓缓下移,最终停在了最后一条记录上。
这一行字写得格外简短,却让朱元璋的目光骤然一凝。
“两日前,深夜,浙东名士沉文渊,苏伯衡、胡桢,三人于应天城酒楼内秘密会面,直至天色大亮后才散去。
沉文渊,苏伯衡,胡桢。
一个浙东名士,在乡野间颇有贤名,一个宋濂的弟子,一个缙云郡伯胡深的儿子。
这三人中任何一个在朝中都有不小的影响力,而现在他们竟悄悄聚在了一起。
深夜密谋,所为何事?
朱元璋根本不用猜也知道。
永昌侯蓝玉被整治,打破了淮西勋贵与浙东文臣之间微妙的平衡。
新设立的军队纠察制度,让他们想起了当年大明军队杀进江南,给商人们带来的恐惧。
而西安新军的组建,更让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皇帝要逐渐甩开传统的兵部体系,创建一支全新的武装力量。
朱元璋最近的每一道举措,都象一记重锤,狠狠敲打在浙东派最敏感的神经上。
他们明显感觉到了威胁,察觉到这个在他们眼中本该倚重文治的皇帝,正试图挣脱那个名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无形束缚。
于是,他们要联手,要反击。
这些读书人不会象武夫那样明目张胆地抗命,他们的手段更加高明,也更加隐蔽。
他们的武器是清议,是朝堂上那一道道冠冕堂皇的奏章。
他们会用最正当的理由阻挠新政,用最严谨的程序拖延政务,用最“心系天下“的姿态削弱皇权,把朱元璋塑造成一个“重用酷吏、穷兵黩武“的暴君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