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翰看着眼前这群伤痕累累却目光坚定的汉子,心中动容。
他们能在官府不作为的情况下自发抗倭,血战至几乎全军复没,其志可嘉,其勇可佩。
更重要的是,他此番南下,确实急需熟悉当地地形民情、且与倭寇有血仇的可靠向导。
原本还指望福建官府配合,但看林震所言及一路所见,官府的信誉实在堪忧,还需做两手打算。
“诸位壮士请起!”赵翰再次将他们扶起,“诸位抗倭义举,令人钦佩,既然诸位有心报国,本将自然欢迎。”
他略一沉吟,考虑到人数不多,且来历虽清淅却也需要观察,便道:“不过,虎贲营自有编制和规矩。”
“暂且将诸位编为‘福建抗倭义勇向导队’,依旧由林首领统带,负责为我军侦察敌情、引导道路、连络地方。”
“待大军主力抵达,再行论功安排,诸位意下如何?”
林震等人闻言大喜过望。
能有个正式名分依附朝廷大军,已是天大的好事,岂有不愿之理?
他们纷纷表示听从赵将军安排。
林震更是拍着胸脯保证:“赵将军放心,闽北这一带的山川地理,大小道路,没有我们不熟的!”
“我们此前也一直在尝试连络其他被打散的义军兄弟。”
“只要朝廷大军一到,我们愿为先锋,带路叫阵,绝无二话!”
赵翰点了点头,心中稍定。
有了这支本地义军的添加,如同在陌生的战场上多了眼睛和耳朵。
但也保持着警剔,毕竟人心难测,难保这几十人里不会混入奸细。
日后行事,还需多方印证,小心为上。
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这里的情况和俘获的倭寇,尽快送回主力部队。
赵翰率领部队,跟着林震等义军残部,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又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抵达了义军目前所在的据点——位于群山环抱中的竹山村。
村子规模不大,约莫三四十户人家,房屋多是竹木结构,依着山势错落搭建。
村口设有简陋的了望竹楼,可见义军在此经营已久。
队伍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村内的骚动。
村民们从屋舍间探头张望,脸上并无喜迎王师的喜悦,反而充满了警剔、徨恐,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衣衫破旧,看向这支陌生军队的眼神,与看待倭寇、乃至以往那些滋扰地方的官军时,并无太大分别。
尤其当他们看到林震带出去的两百多弟兄,如今只剩下这三十几个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人回来时,人群中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沉重悲切。
林震忍着伤痛,大步走到村中一块稍显平坦的空地上,环视着围拢过来的乡亲,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乡亲们!……回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们……在白石滩,遭遇了大股倭寇,中了埋伏……折了许多弟兄……”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已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悲声。
死去的义军多是本村或邻近村落的青壮,是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朝夕相处,血脉相连。
此刻噩耗证实,哀痛如同实质的潮水,淹没了小小的山村。
“……但是!”林震提高了声音,“是天不亡我,是朝廷!”
“朝廷派大军来了,就是这位赵翰赵将军,率领精锐弟兄,在白石滩杀散了倭寇,救了我们这些残兵!”
“朝廷没有忘记我们,王师已到!”
“咱们报仇雪恨,有指望了!”
村民们顺着他的指引看向虎贲营,悲戚的眼神中终于掺杂进一丝惊疑、审视,以及微弱的希望。
就在这片混乱与悲戚中,虎贲营的军纪得到了最直观的体现。
无需赵翰过多吩咐,各队军官已自动指挥士卒行动。
他们没有进入任何一间民房,甚至没有靠近村民聚集的内核局域,而是选择在村外一片傍着溪流、地势稍高的缓坡上,自行清理场地,埋锅造饭,安营扎寨。
士兵们动作麻利,沉默有序。
搭建营帐,挖掘厕坑,布置岗哨,一切井井有条。
有那胆大的村民,或是念着义军的情分,或是纯粹好奇,端着些自家做的薯饼、提着水罐想靠近慰劳,却被值守的哨兵客气而坚定地拦在了警戒线外。
“老乡,心意领了,军规森严,不能收。”哨兵站得笔直,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
村民们面面相觑,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官军?
以往那些卫所兵丁,不来村里强征抢掠已是万幸,哪有不进屋、不收礼、甚至连口水都自带的道理?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这支军队显然不缺粮草。
那边营地升起炊烟,米香肉香随风飘来,虽不奢华,却足量管饱。
有见识的老者低声嘀咕,说看他们辎重车辆和随行驮马,补给显然是由沿途州县官府负责,而且供应充足,从未短缺。
“这……这真是朝廷的官军?”有村民难以置信地低声询问。
“看旗号,看衣甲,没错啊……可这做派,也太奇怪了……”
“林大哥说是虎贲营,天子亲军,许是不一样?”
惊异与议论在村民中悄悄流传。
这支“秋毫无犯”的军队,以一种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姿态,冲击着他们对“官军”的固有认知。
当晚,林震将自己那间简陋的竹屋让出来,暂作赵翰的指挥所。
他与几名幸存的义军内核头目聚在屋外空地上,就着一篝火,低声交谈。
“大哥,这支官军,真他娘的不一样!”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灌了口水,“我活这么大,头回见当兵的不扰民!”
另一人也点头:“是啊,连咱们送过去的一点心意都不收,说是军规,这军规……可真厉害。”
林震望着远处坡地上那片井然有序、灯火点点的营盘,有感慨,有欣慰,更有一丝重新燃起的豪情:“先前在白石滩,看他们杀倭寇那股狠劲,还有对付倭寇头子时那股干脆利落,我就觉得不一般。”
“现在看他们对待百姓……朝廷这次,怕是真下了决心,派来了能打仗、也讲规矩的真精锐!”
“兄弟们没白死……朝廷,终究是记着咱们的!”
几名心腹也都重重点头。
与此同时,竹屋内,赵翰并未休息。
他借着油灯的光亮,伏在一张临时拼凑的木桌上,仔细整理着自进入福建境内以来的所见所闻。
他详细记录了溪口村的惨状、白石滩战斗的经过、俘获倭寇的初步信息、以及林震等义军提供的地方情报。
包括倭寇主要活动局域、可能的巢穴、与部分汉奸勾结的线索,还有福建本地官军普遍畏战、乃至失职的情况。
福建官员送往京师的奏报,多有粉饰隐瞒,甚至推诿责任,未必可信。
自己这份来自最前线的第一手情报,必须尽可能详实可靠,才能与朝廷收到的官方信息相互印证,甚至纠正其中的谬误,为后续主力大军的决策提供最准确的依据。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仔细检查一遍,然后用火漆密封好,唤来亲信哨官:“派两队人,双马轮换,八百里加急,务必将此信尽快送至京城,不得有误!”
“得令!”哨官郑重接过信件,转身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