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川这三四个月以来,除了处理上书房、虎贲营及各关联衙门的紧要公务,将大部分剩馀精力都投入到了传播和完善他自己的学问体系之中。
自从那日陈介、王伦、赵括三人拜访,被折服,执意要拜师之后。
陆临川本想徐徐图之,慢慢展开自己的学问。
但实在没想到这三个新收的“弟子”求知若渴,劲头十足,几乎是日日登门求教,雷打不动。
先从《大学》问起,陆临川便由浅入深,结合自身理解,逐一解释其中蕴含的深意,并引申开去。
他巧妙地借用儒家的外衣和心学的话语体系,将马哲思想中的精华部分,系统地阐述出来。
这一套自成体系、逻辑严密又充满革新精神的理论,顿时让陈介、王伦、赵括三人如醍醐灌顶,叹为观止,简直如同在他们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窗户。
久而久之,加之他们三人不遗馀力地在士林中学友间传播,陆临川创立的这一套学问,很快就被京城关注者称之为“新学”。
此名既取其字面“新颖”之意,也暗含其“革新”、“创新”的内核精神。
新学迅速成为了京师之中,尤其是在年轻士子和部分思想开明的官员里,很受人追捧的新兴学派。
每逢月中、月末的休沐日,许多慕名而来的儒生,无论是真心求教还是意图挑战,都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到陆府门前,希望能得到接见,参与讨论学问。
这几乎成了陆府一项约定俗成的惯例,门庭若市,喧闹异常。
后来,到访者实在太多,陆临川不胜其扰,也为了更有效率地传播思想,便索性定下规矩,每月十五的休沐日,在陆府前院开辟出的专门场地举行公开讲学聚会,主要便是由他讲授“新学”的各个观点,并回答质疑。
慢慢地,这就成了京城士林几乎无人不知的“陆先生讲学”。
一位年仅二十出头、并非专职教授的青年官员,开创学派,定期讲学,吸引大批听众,古往今来也是头一遭。
但偏偏,他的学问既能引经据典,贴合儒家原典精神,又能自圆其说,逻辑层层递进,严密非常。
但最近,他进一步阐释的“辩证”之说,以及关于“真理”客观性、相对性与绝对性的论述,在士林中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和波澜,招致了许多恪守传统之人的强烈不满和攻讦。
难道圣人的道理,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亘古不变的吗?
大道难道不是永恒绝对的?
很多人对此深感困惑,进而激烈反对。
然而,争议越大,新学的名声就传播得越广,越是引人注目。
许多人都抱着好奇、审视,甚至是想当面驳倒他的心态,慕名而来,想要与他公开辩论一番。
陆府门前,也因此常常是车水马龙,士子云集。
程令仪的马车路过陆府门前那条还算宽阔的街道时,就听到外面传来阵阵喧哗。
许多早已等侯在此、不畏风雪的学子,正三五成群地聚在屋檐下或临时搭起的避雪棚里,大声议论着,争执不下,气氛热烈。
“陆学士日理万机,为国操劳,还能抽空定期讲学,启迪后进,殊为不易啊!”
“哼,只怕是徒有虚名,标新立异罢了,今日定要与他当面辩个明白,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有只喜欢辩经空谈、引经据典的,也就有推崇动手实践、反对清谈的。
“说你们是只会死读书的腐儒,还不信!耍嘴皮子争个高低,于国于民有何实际用处?”
“正是!要实践,实践才能检验一切!此乃陆先生新学之精髓!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实践”,无疑是陆临川“新学”最内核的主张之一。
一时间,双方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听见这些儒生们充满激情却又略显空泛的辩论声,程令仪在车内轻轻摇了摇头。
她惯不喜欢这么漫无边际、脱离实际地侃侃而谈。
相比之下,还是算学更实在,更让她着迷。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每一步推导都需严谨,容不得半点含糊和虚饰。
程令仪在算学一道上投入如此巨大的精力,着书立说,初始动机或许是出于对陆临川个人的爱慕,想借此机会接近他。
但不可否认,在深入钻研的过程中,她是真的喜欢上了这门学问本身所蕴含的严谨逻辑与无尽奥妙。
比如现在正全力以赴编着的《程氏数学新编》,虽然陆先生提供了一些新颖的思路、独特的符号系统以及更具条理性的数学思想,但全书的总体框架搭建,具体内容的筛选、梳理、考证、编篡,以及大部分难题的攻克,都是程令仪自己独立完成,倾注了无数心血。
“数学”这个词,是陆先生提议用以替代传统“算学”的。
她细细品味后,觉得极为贴切。
“算学”更侧重于计算技巧、解决具体问题。
而“数学”,则更侧重于研究数、形、结构、变化等背后的普遍规律与抽象学问,更能体现这门学科的本质与深度。
马车在陆府侧门停稳。
在婆子殷勤的接引下,程令仪主仆从侧门进了内院。
依照惯例,她先去了上房给老夫人李氏请安,略坐了片刻,陪着说了会儿闲话,问了问冷暖,这才告退出来,转去主院正房寻梁玉瑶。
梁玉瑶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芙蓉纹暗花锦缎袄裙,领口、袖边都镶着一圈雪白蓬松的狐裘风毛,既保暖又显得雍容华贵。
她本就容貌明艳,此刻在这冬日室内,更是肌肤如玉,光彩照人。
程令仪走进房内,敛衽行礼,声音温婉:“夫人安好。”
梁玉瑶见程令仪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笑着迎了上来,很自然地拉住她的手,引她到榻边坐下:“快坐下暖和暖和。”
“夫君他刚才还在书房里和殿下讨论学问,估摸着还要一会儿才能到前院去开始讲学。”
程令仪顺从地坐下,将手炉放在一边:“无妨的,我在这里陪姐姐说说话也是一样的。”
梁玉瑶笑吟吟地打量着她:“程姑娘的书编得如何了?夫君在家里,总是向我夸你聪慧过人,心思缜密,于算学一道更是天赋异禀,说是许多男子都远不及你呢。”
“说得我呀,都心痒痒的,真想早点拜读一下你的着作了。”
程令仪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夫人您过奖了,我能有些许进益,多是靠陆先生不吝指点。”
“我资质鲁钝,不过是肯下些笨功夫罢了。”
“今日来得匆忙,书稿没有带在身边。”
“下次过来,一定将已整理好的部分带来,请姐姐看看,还望姐姐不吝指点。”
梁玉瑶笑道:“指点可不敢当,我是真心想看看,也跟着学学。”
两人围着红彤彤的炭火坐着,梁玉瑶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
她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程家妹妹。
人长得清丽脱俗,性子又沉静温和,不骄不躁。
程令仪感受到梁玉瑶释放的善意,心中温暖,环顾了一下室内,问道:“怎么不见清荷姐姐与红绡姐姐呢?我还未曾去拜见她们。”
梁玉瑶拿起小钳子拨了拨炭火:“她们俩啊,如今可是咱们府里的大忙人,帮着打理府上的生意,一大早就带着帐房先生和小厮,冒着大雪出去查帐、巡视铺子了。”
“这年底了,各处庄子、铺面的年终帐目都要汇总核对清算,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有时候连吃饭都顾不上呢。”
程令仪闻言,眼中流露出钦佩之色:“两位姐姐真是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