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杰自被锦衣卫“请”回府中“静思己过”后,便如同困兽,整日在书房内踱步,时而长吁短叹,时而怒骂几句。
他心中自是惶惧不安,想起兵败之初的狼狈,想起陆临川军中那令人胆寒的手段,更想起自己那纸要命的军令状。
前程性命,皆系于那位年轻统帅一念之间。
“国公,您多少用些饭食吧。”老管家端着几乎未动的餐食,愁容满面地劝道。
“滚!都给老子滚!”郑杰烦躁地一挥手臂,险些打翻托盘。
就在这时,门外心腹家将疾步而来,低声禀报:“国公,泰宁伯来了。”
郑杰精神一振,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快请!快请进书房!”
范毅快步而入,神色虽亦凝重,却比郑杰多了几分沉稳。
他挥手屏退左右,掩上房门。
“怎么样?外面风声如何?陛下……陛下究竟是何意?陆学士那边可有消息?”郑杰迫不及待地连声发问,额角冷汗涔涔。
范毅压低声音:“国公稍安勿躁。消息确是从宫里透出来的,陆学士今日被召见,力主整编京营,并设‘讲武堂’。”
“讲武堂?”郑杰一愣,“这是何意?”
“据闻,陆学士建言,令我等勋贵子弟及军中有功将士入学肆业,毕业后方能授任高阶武职。”范毅语速不快,留意着郑杰的神色,“陆学士还特意提及,请陛下允国公您……及我等旧部,首批入学。”
郑杰先是愕然,随即脸上闪过羞愤、不甘,最终化为一种复杂的颓然。
他这等身份,竟要与那些军汉同堂听课,还要考试?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转念一想,这似乎又是眼下唯一的活路和转机。
至少,陆临川没有一棍子打死,还给了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真这般说?”郑杰声音干涩。
“千真万确。”范毅点头,“陛下已然准奏。看来,陆学士是要借此事,既整顿武备,也……也给我等一个台阶下。”
郑杰一屁股瘫坐在太师椅上,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罢了……罢了……能保住性命爵位,已是万幸……读书就读书吧,总比掉脑袋强……”
他象是自我安慰,又象是认命般喃喃道:“这陆临川……用兵狠辣,做事却留有馀地……难怪陛下如此信重……”
范毅见他如此,心下稍安,又低声道:“既如此,国公还需早作准备。讲武堂之事一旦明发,京营整编便会雷厉风行。我等旧部,恐有不少人要遭裁汰。届时,还需仰仗国公出面安抚,以免生出事端,再授人以柄。”
郑杰苦笑:“老夫如今自身难保,还有何颜面去安抚他人?一切……但凭朝廷章程办事吧。”
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大势已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
翌日清晨,陆府还沉浸在老爷凯旋的喜庆中,前院便传来了清脆的净道锣声。
门房慌不迭地奔进来禀报,说是宫中有天使降临。
此时陆临川已往上书房坐衙,府中主事的便是老夫人李氏和夫人梁玉瑶。
闻听消息,李氏心头一紧,忙不迭地吩咐下人开中门、设香案,自己则携了梁玉瑶、王氏并一众女眷,匆匆赶至前厅庭中跪迎。
来的是一位面皮白净、身着葵花团领衫的内侍,身后跟着两名小火者,手捧黄绫裱褙的卷轴,神色肃穆。
内侍展卷,用那特有的清亮嗓音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道隆于锡命,母仪重于旌贤。尔李氏,乃上书房行走、翰林院侍讲学士陆临川之母,慈惠本乎天性,柔嘉维则,淑慎持身,诞育名臣,克襄内政。兹特封尔为四品恭人。尔梁氏,乃陆临川之妻,兰蕙秉心,珩璜表度,辅佐夫君,允称伉俪。兹特封尔为五品宜人。锡之敕命于戏,徽章载沛,用彰阃德之芳,渥泽钦承,益励虔恭之谊。钦哉。”
圣旨宣毕,庭中一时寂然。
李氏跪在原地,似未回过神来,直到身旁的梁玉瑶轻轻碰了碰她,才恍然惊觉,眼中瞬间涌上热泪,忙声音哽咽道:“臣妇……臣妇李氏,叩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梁玉瑶亦从容叩首:“臣妇梁氏,谢陛下隆恩。”
她声音平稳,仪态端方,虽心中亦喜,但毕竟出身贵府,于这等皇家恩赏并非初次得见,更多的是为夫君得陛下如此信重而感到欣慰。
答谢、送别完宣旨内侍后,王氏忙不迭地搀扶起激动得有些颤斗的李氏,连声道喜:“恭喜姐姐!贺喜姐姐!这可是天大的恩荣啊!陆家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也必是欣慰无比的!”
李氏欣喜异常。
诰命之封,于封建社会中的女子而言,无疑是至高的荣耀。
它并非依靠女子自身所能挣得,全然是“夫贵妻荣”、“母凭子贵”伦理观念的极致体现,是家族中男性成员功绩与地位的延伸。
李氏一介普通妇人,因儿子显达,竟得享四品恭人之封,从此跻身命妇之列。
不仅年节可领受一份象征性的俸禄补助,更是有资格在重大节庆日入宫朝贺,与一众勋贵命妇同列丹陛之下,社会地位可谓一步登天。
陆氏门楣也因此光耀,日后若还乡,甚至可请旨建造“诰命牌坊”,事迹加载地方志书,流芳百年。
这份荣宠,如何不让李氏激动得热泪盈眶,如何不让王氏羡慕不已,连声道“有了大奔头”!
府中上下顿时洋溢在一片欢腾喜庆之中。
下人们个个与有荣焉,嘴里的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抛。
李氏握着梁玉瑶的手,婆媳二人相视而笑,眼中皆有泪光闪铄。
正当此际,门房又来报,道是燕国公夫人杨氏过府来访,特来道贺。
梁玉瑶闻言,与婆婆对视一眼,心中微动。
昨日晚间,夫君便与她提过,京营整编、设立讲武堂之事虽已初定。
然其中关窍甚多,尤其这讲武堂的首批学员名额,看似是入学受训,实则是将来军中晋升的阶梯,不知多少人盯着。
日后府中断不会清静,必有各路人马前来探听口风、请托人情。
嘱咐她需心中有数,应对之时既要周全礼数,亦不可轻易许诺什么。
梁玉瑶当即敛去脸上过于外露的喜色,对李氏道:“母亲,既是国公夫人亲至,媳妇这便去迎一迎。”
李氏握了握她的手,和蔼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