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被引至花厅奉茶,见梁玉瑶进来,未等其施礼便笑着起身挽住她的手:“今日可是贵府上的大喜日子,老夫人身子可好?”
“我也该去给她老人家请个安才是!”
梁玉瑶微笑着侧身避过她的礼,请她重新落座,方道:“国公夫人太客气了。”
“家母方才接旨,心情激荡,略感疲惫,已回房歇息了。”
“您的好意,妾身代家母心领,实在不敢当夫人如此大礼。”
两人寒喧几句,杨氏的话锋便渐渐转了过来,脸上的笑容也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虑:“说起来,真是羡慕老夫人和您啊。”
“陆学士年纪轻轻,便如此深得圣心,立下赫赫功勋,如今又总揽讲武堂这等要务,前途不可限量。”
“不象我们家那个……唉,不提也罢。”
她叹了口气:“陆夫人,我也不说外道话。”
“我家老爷前番……确是栽了跟头,如今能在讲武堂里有个革面洗心的机会,全赖陆学士在御前周全。”
“这份恩情,我们郑家是铭记在心的。”
她观察着梁玉瑶的神色,见对方只是垂眸静听,并不接话,便又往前凑了凑:“只是……老爷他年纪毕竟大了,性情又倔强,若是入学后考核严苛,只怕面子上须不好看。”
“还望陆夫人在陆学士跟前,能美言几句,念在旧情,稍稍宽松则个。”
“再者,我家那次子,年纪与陆学士相仿,平日也颇好武事,不知能否有机会,也附骥尾,一并入学熏陶熏陶?”
“若能成,我们全家都感念陆学士和夫人的恩德!”
梁玉瑶静静听完,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动作优雅从容。
她抬起眼,缓声道:“国公夫人的意思,妾身明白了。”
“只是,讲武堂乃陛下为整饬武备、遴选将才所特设,一切章程规矩,皆由陛下钦定,外子不过是奉旨办事,岂敢徇私?”
“外子常言,治军首重纪纲,讲武堂内,无论出身,皆一视同仁,唯才是举。”
“若考核宽松,岂非姑负圣望,亦有负诸位入学之本心?”
“至于贵府二公子……”
她微微一顿,看到杨氏瞬间亮起的期待眼神,继续道:“妾身一介妇人,于朝廷选材大事,实不敢妄言。”
“听闻入学标准,外子正会同兵部、五军都督府详议,届时必有明旨颁布。”
“凡符合章程规定者,皆可依例申请考较。”
“国公夫人若有意,不妨让二公子早作准备,待章程公布后,按律行事方为稳妥。”
杨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底闪过失望,只得讪讪笑道:“陆夫人说的是,原该如此,原该如此。”
“倒是我妇道人家,心急口快,失了计较。”
她又勉强坐了片刻,说了些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强颜欢笑的燕国公夫人,梁玉瑶脸上的得体笑容渐渐敛去。
她转身回到内堂,向婆婆李氏回禀了方才的经过。
李氏听完,叹了口气,拉过儿媳的手轻轻拍着:“我儿应对得极好。”
“川儿如今位高权重,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想走门路。”
“咱们内宅妇人,虽不能替他在外分忧,但守住家门,不替他惹麻烦,便是最大的本分了。”
“媳妇明白。”梁玉瑶柔顺点头,“只是往后这般应酬,怕是只多不少。”
“无妨。”李氏倒是看得开,“咱们只需记住川哥儿的话,万事按章程规矩来,不轻易许诺,也不轻易得罪人,笑脸迎人,软语推诿便是。”
“久了,那些人自然知道咱们府里的门路走不通,也就消停了。”
“只是,这段时间就苦了你。”
梁玉瑶心中一阵感动:“母亲说得哪里话,这本就是儿媳的本分。”
正说着,丫鬟来报,道是泰宁伯夫人、成安伯夫人等好几家勋贵府上的女眷联袂来访,车驾已到了门口。
梁玉瑶与李氏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
这封赏的旨意才下,道贺兼试探的人便蜂拥而至,果真如夫君所料。
“请几位夫人到花厅奉茶,我稍后便到。”梁玉瑶定了定神,吩咐下去,又对李氏道,“母亲,您且歇着,媳妇去去就来。”
李氏点头:“若觉疲累,便推说我身子不适,需你伺奉,打发了便是。”
“是。”梁玉瑶应下,脸上重新挂起温婉得体的笑容,向着花厅走去。
这一日,陆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梁玉瑶周旋于各府女眷之间,应对得体,既全了礼数,也未露丝毫口风。
直到日头偏西,才得了清净。
……
翌日休沐,陆府一早便得了宫里传来的消息,道是皇长子殿下今日要过府向陆学士请教程业。
虽是“请教”,但皇子驾临,礼仪不可废。
陆府中门敞开,李氏、梁玉瑶皆按品级着了大妆,率领一众女眷仆役于前院静候。
一辆虽不奢华却透着皇家威仪的马车在侍卫的簇拥下,稳稳停在陆府门前。
年仅七岁的皇长子姬垣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落车。
他身着常服,小小的人儿,行动举止间却已是一派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持重,不见半分孩童跳脱。
“恭迎殿下。”陆临川、李氏、梁玉瑶等依制行礼。
姬垣停下脚步,声音带着刻意模仿大人的板正:“不必多礼,孤今日是来向老师请教程业,一切从简即可。”
他的目光落在梁玉瑶和陆临川身上,稍作迟疑,似乎是在回忆礼制,随即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拱手,行了一个家礼:“垣儿见过二姨、二姨夫。”
梁玉瑶是皇后的嫡亲妹妹,按民间辈分,确是姬垣的姨母。
陆临川自然就是他的姨夫。
两人忙侧身避过,复又还礼:“殿下。”
引至厅内奉茶,姬垣始终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应对问答皆合乎礼仪,却也显得过于紧绷,仿佛一张拉满的弓,不见丝毫孩童应有的松弛与好奇。
陆临川在一旁静静观察,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陛下对这个嫡长子寄予厚望,日常教导必然极其严苛。
加之国事艰难,无形中的压力恐怕早已让这孩子将自身绷成了一根弦,失了天真。
这绝非长久之道。
用过一盏茶,按常理,该是引殿下至书房开始今日的课业。
陆临川却忽然开口:“殿下今日难得过府,总是枯坐书房难免气闷。”
“臣知道一些新奇之物,于格物之道颇有趣味,不知殿下可有兴趣一观?”
姬垣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好奇,但立刻又被谨慎压下:“老师有命,学生自当听从。”
“只是……父皇常训诫,学业需专心致志,不可玩物丧志……”
“陛下圣明,求学自当专心。”陆临川微微一笑,“然格物亦可致知。”
“譬如军中强弩射程何以更远?宝刀锋刃何以更利?乃至百姓日常所用之盐,何以能更白更细?”
“其中皆蕴藏天地至理,窥之一二,于开阔眼界、通达事理亦有益处。”
“不知殿下可愿随臣一探究竟?”
这番说辞,既肯定了皇帝的要求,又将“玩”巧妙提升到了“格物致知”的层面。
姬垣终究是个孩子,被压抑的好奇心终于被勾了起来。
他尤豫了一下,点头道:“既于致知有益,学生愿随老师前往。”
陆临川便起身,对李氏和梁玉瑶道:“母亲,夫人,我带殿下去舅舅那边的工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