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六月的大婚没多少时间了,陆府上下都很忙。
采购、定制、仪程确认、宾客名单千头万绪。
管家邱福带着一众管事仆役脚不沾地,人人脸上都带着忙碌的肃穆。
其实,大户人家是很少有给家主办婚礼的。
因为一般的大家族子弟,成婚年龄都早,熬到家主这个位置时,往往早己儿孙满堂,自然无需成婚。
正因如此,这婚礼的仪程格外繁琐。
府里管事的需要反复确认每一个细节,更要与礼部、内廷派来的官员接洽协调。
陆临川今日难得没有出门办事。
用过早饭,他便进了第二进院子的书房。
书案上摊着纸笔,他打算边写点东西,边等钱万河过来谈事。
《三国演义》第二部剩余的二十回,还可以支撑《民声通闻》连载两个月左右,并不急着写。
其他紧要的公文,诸如练兵条陈、国债细则之类,前几日也都处理完毕,送交有司或存档了。
一时竟无急务。
他略一沉吟,提笔蘸墨,在素白的宣纸上落笔。
写的并非诗词章句,而是一些符号与算式。
他在回忆并誊写小学数学的基础知识,准备整理好后,给济川兄送去,助他梳理漕运账册的。
长随唐卯侍立在书房门口内侧,身姿笔挺,目光低垂,随时等候主人的吩咐。
家主的起居日常,本应该是夫人带着院里的丫鬟照顾,但梁二小姐尚未过门,陆临川也没有去找贴身丫鬟,目前身边只有唐卯一个长随。
书房内很安静,时间在墨香与专注中慢慢流逝。
中途,舅妈王氏来过一趟,将府里筹备婚礼的几件紧要事,如内廷送来问询的仪注细节、几样重要器物的采办进度等,汇报请示了一番。
陆临川没有插手,让她和母亲商量着办便是。
舅舅整日泡在城外工坊,忙于制造细盐,几乎不归家。
表弟在西郊军营练兵,也难得回来。
舅妈则在家帮母亲料理这庞大的家宅和一应庶务。
一家三口,算是被陆临川彻底“奴役”了
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接着是唐卯低低的禀报声:“老爷,邱管家在外禀报,钱万河到了。”
陆临川笔下未停,只“嗯”了一声。
他正在写一个简单的公式,打算收个尾。
写完后,他搁下笔,对唐卯道:“让老邱将他带到前院东偏厅待茶。”
第一进前院的东偏厅里,钱万河带着侄儿钱康,正襟危坐。
厅内陈设古朴大气。
钱万河的目光扫过厅堂的梁柱和窗棂,虽经改建,但王府的底子仍在,那种厚重的规制与气派,是寻常富贵宅邸难以企及的。
钱家是晋商中的翘楚,在山西老家的祖宅亦是深院广厦,富丽堂皇。
但那是商贾之气的堆砌,与眼前这沉淀了权力底蕴的府邸相比,少了许多不怒自威的雍容。
身处此地,无形中便感受到一种由权力带来的威压。
钱康坐在下首,手心有些冒汗,忍不住低声对钱万河道:“二叔,陆学士真是大度?这就揭过不提了?”
他原本以为今日是来负荆请罪,免不了被狠狠敲打一番。
钱万河瞥了侄儿一眼:“陆学士日理万机,要处理的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哪有闲心揪着你那点争风吃醋的小事不放?”
“我这两日反复思量,陆学士那日所为,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叔侄二人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钱万河立刻示意钱康噤声,两人同时起身。
只见陆临川一身常服,神态平和地走了进来。
“草民钱万河、钱康,拜见陆学士!” 叔侄二人连忙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陆临川走到主位坐下,虚抬了抬手:“不必多礼,坐吧。”
待二人略显拘谨地坐下后,他开门见山道:“钱老板是明白人。”
“前番些许误会,起因在你家侄儿行事欠妥,惊扰了本官府上的人。”
“念在钱老板亲自登门致歉,此事便揭过不提了。”
“只望令侄日后行事多加检点。”
钱万河连连称是:“学士大人宽宏大量,草民感激不尽!”
“草民己重重责罚过这不成器的东西,保证他绝不敢再犯!”
钱康也在一旁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钱康垂着头,心里却觉得有些荒谬。
这些当官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上次在红绡她们院里,这位陆学士对他疾言厉色,几乎要将他家连根拔起。
这次在自家府邸,却又如此轻描淡写,和颜悦色。
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茫然。
钱万河听完陆临川的话,心中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暗道自己果然猜对了。
那点“误会”不过是个引子。
他脸上堆起更恭敬的笑容,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陆大人宽厚。”
“不知大人今日接见草民,还有何吩咐?”
陆临川微微一笑,不再拐弯抹角:“钱老板是晋商翘楚,消息灵通,想必也知晓朝廷近来在推行‘国债’之策吧?”
钱万河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维持着恭敬:“是,草民略有耳闻。”
“朝廷为国筹谋,发行国债以解燃眉之急,实乃利国利民之举。”
“嗯,”陆临川继续道,“此策关乎国本,朝廷上下极为重视。”
“本官奉旨总督此事。”
“如今国债开售在即,需各方勠力同心,共襄盛举。”
“尔等商人,富甲一方,深受国恩,值此国事艰难之际,更应率先垂范,带头认购,以为万民表率,彰显忠君爱国之心。”
“不知钱老板意下如何?”
钱万河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是冲着钱袋子来的。
国债?
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朝廷变着法子向民间要钱罢了。
朝廷如今是什么光景,他们这些行商天下,与各地官吏多有往来的巨商,比升斗小民清楚百倍。
国库空虚,内忧外患,陕西战事胶着,每日耗费巨万。
这六百万两国债,五年后拿什么还?
至于抵押的两淮盐税,更是笑话。
那是个比国库还深不见底的泥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盐税能收上来几成,收上来了,层层分润,又能剩多少进国库?
到时候必定是一笔糊涂账。
这根本就是朝廷不想落下强取豪夺的恶名,又想从商人身上割肉,玩的一手“巧取”。
这样的口子绝对不能开。
陆学士的《六国论》怎么说的来着?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
起视西境,而秦兵又至矣。
只要起了头,往后朝廷缺钱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这些“忠君爱国”的商人。
国债就成了套在他们脖子上的绳索,一次接一次,无穷尽也。
若是朝廷明火执仗地摊派,那好歹是落下恶名,会激起民怨,总会有所顾忌。
可这国债,披着“自愿”、“互利”的外衣,简首是从根子上挖他们这些商人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