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堡之外,甄俨对着刘备长揖及地。
“玄德公,一路保重。家父托我带话,待公兵出太行之日,我甄氏必倾全族之力,以为前驱!”
他眼中已再无半点算计,而是决然一片,如士遇知己。
刘备亲自将其扶起,紧握其手。
“备,静候佳音!”
说罢,他目光如炬,扫过杜远及其身后三百玄甲卫。
“杜将军。”
杜远大步出列,单膝跪地。
“末将在!”
刘备走下主位,亲手将他扶起,双目凝视着他。
“杜将军,此事关乎我麾下三万军民之生死。备,欲将此任,托付于你。”
“你亲率三百玄甲卫,护送甄家勇士,即刻动身!备只有一个要求——务必将那百车物资,安然无恙地运回山中!”
杜远闻言,身躯猛然一震。
那日雪中归义、袍泽惨死之景,犹在眼前。
他后退一步,在众人注视之下,双膝重重跪地,对着刘备,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他抬起头,虎目之中已然泛红。
“主公!”
“当日真定雪中,远已为必死之人!”
“是主公,赐我第二次性命!是主公,让远明白何为信义!”
他猛地一捶胸甲。
“此行,远,愿立军令状!”
“物资若有分毫差池……”
“远!提头来见!”
“好!”
刘备大喜,大步上前,再次将杜远扶起,紧紧抓住他的臂膀。
“有将军此言,备,心安矣!”
……
七日后,百车精铁焦煤,尽数安抵坞堡,无一遗失。
匠作坊内,炉火冲天。
李铁牛赤着上身,挥汗如雨。
哐当!
新淬长刀,应声而断。
他一脚踹翻水桶,暴喝道。
“不成,还是不成!”
“一味求硬,则脆。一味求韧,则软。”
“这般下去如何炼得神兵!”
李铁牛望着满地废铁,双拳不由紧握。
“军师信我,主公信我。”
“结果,我却只能打出这般废铜烂铁!”
甄氏送来的赤心铁,是天赐神物。
然而……他打出的刀,却总差了那么一口气。
此时。
一玄甲老卒默然走入。
他并未言语,而是将一柄卷刃环首刀置于铁砧上。
李铁牛停锤,沙哑问道:“……又崩了?”
老卒摇头,解开臂上麻布,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赫然在目。
“操练时,碰上兄弟的枪头。”
“是它,救了俺的命。”
他将断刀,塞回李铁牛手中。
“师傅,再给俺打把更硬的。”
“俺这条骼膊废了不要紧,弟兄们上了阵,不能没命。”
他望着李铁牛,眼中满是嘱托之意。
“师傅,可千万要给俺打出好刀来,弟兄们,还在等着。”
说罢,重重一抱拳,转身离去。
李铁牛目光死盯断刀。
身有残疾,上不得阵,杀不得贼。
这双手,是唯一能报效主公的长处。
可他所铸之刃,却连自己人的枪头都挡不住。
若遇敌军重甲,又当如何呢?
李铁牛的目光望向坊外正在操练的士卒,心中满是自责。
“打不出好刀,俺李铁牛,还有何面目,立于此地?!”
“嗬……”
自喉中发出一声低吼,李铁牛抡起铁锤,狠砸废刃。
当,当,当!
火星四溅。
“不够硬,还不够韧!”
他咆哮着,直至力竭。
铁锤落地。
李铁牛跪倒,将头埋入废铁之中,双肩耸动。
一只手,按在他肩上。
楚夜的声音,平静无波。
“一柄刀,何须通体如一?”
他拾起一块冷铁,。
“刃,求其刚,可破坚甲。”
“脊,求其韧,可承巨力。”
“既然刚柔不可兼得,为何不令其各司其职?”
李铁牛猛然抬头,“军师的意思是……”
楚夜以指为笔,于铁上划过。
“以特制黏土覆其脊背,再行淬火,如此,刃饮烈火,锋锐无匹。脊受土护,柔韧不断。”
“汝,可明白?”
楚夜转身,再无一言。
李铁牛枯坐炉前,沉默不语。
炉中烈火,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明灭不定。
许久。
这铁匠猛地一掌,狠狠拍在自己那条残腿上。
“他娘的!原来如此!”
一声怒骂。
李铁牛咬牙,重新抄起那柄铁锤。
拖着瘸腿,一步一顿,重回炉前。
铁臂再举。
稳如山岳!
……
七日七夜。
匠作坊炉火不熄。
李铁牛双目赤红,自淬火池中提刀。
白汽蒸腾尽散,刀身现。
他掣过一根精铁棍。
猛然挥斩。
叮!
一声脆响,铁棍应声两断,坠落在地。
刀身嗡鸣不绝。
锋芒无损。
成了!
……
半月之后,点兵校场。
三百玄甲卫默然伫立。
其甲,乃是旧甲之上,加固了新锻的护心镜与兜鍪。
其刀,乃是百炼而出的玄德钢刀。
张飞走近,大手上来便捶在一个士卒胸甲上。
“甲还是旧皮,不过这镜子倒硬气。”
他豹眼一瞪,冲台上大喊道:
“四弟,这铁疙瘩光看不顶用,须得见血试刀。”
楚夜却是淡然一笑,回道:“三哥,莫急。”
此甲此刀,若无劈山之势,如何叫我安寝。
心有定数的楚夜抬手一招。
阵前走出一人,乃是自涿县便追随刘备的独臂老卒。
此人,三百卫士之首,名唤陈三。
亲兵二人为老陈披上新铸护甲。
楚夜则双手捧过一柄百炼战刀,亲自奉上。
又对远处高喝。
“立盾!”
十步之外,一面铁包木盾立于地上。
张飞早已按捺不住,冲那盾一指,吼道。
“老陈,给俺狠狠地劈。”
他又扭头,冲远处匠作坊咆哮。
“铁牛,你他娘的给俺瞅仔细了!”
“这刀若不行,俺的长矛,今晚便给你这身皮,重铸一番。”
队列之后,匠作坊门口。
李铁牛赤膊而立,闻言只是咧嘴一笑。
“三将军放心,此刃绝对让弟兄满意!”
他遥遥竖起一个沾满黑灰的拇指。
……
校场正中。
“呼——”
老卒陈三,仅馀一臂,独手擎刀。
吸气。
吐气。
“开!”
一声暴喝,力贯残躯!战刀怒劈而下!
锵——!
一声裂响。
那铁包木盾应声两分,切口平整如镜。
校场之上,登时鸦雀无声。
三百玄甲卫,人人瞪大双眼,看看断盾,又看老陈手中战刀。
陈三自己亦是呆立原地。
他缓缓将刀举至眼前,细察锋刃。
如此猛劈,刀锋竟无丝毫卷曲!
刹那间。
这百战存身的独臂老卒,虎目霍然圆睁。
两行浊泪,滚滚而下。
他嘴唇颤斗,几不成声。
“二狗……三娃子……”
“当日尔等若有此刀……若有此刀……”
一句未尽,这铁打的汉子已是哽咽垂首,泣不成声。
刘备自高台走下。
径直走到老卒陈三面前,亲自为他束正盔缨。
“备之前半生,织席贩履,立身之本,不过草鞋麻绳。”
“最落魄时,食不果腹,亦是尔等,以命护我。”
刘备转身,面对身后三百张饱经风霜的脸,长揖及地道。
“涿县一战,五百袍泽,百人成冢。”
“白狼谷一役,三百弟兄,浴血犹存。”
他缓缓直身,目中已有泪光。
“我刘备无能,累诸位袍泽,以血肉之躯,硬撼刀剑箭矢。”
“今日。”
刘备伸手,握住老卒手中钢刀。
“我刘备,以我之名,为尔等铸此利刃。”
“我,刘备,字玄德。”
“此刀,承我之名。”
“今后,亦名玄德。”
刘备霍然拔剑,剑指苍穹,声嘶力竭。
“见此刀,如见我刘备!”
“伤我玄德袍泽者,纵为官军,亦为死敌!”
“犯我玄德部众者,虽远必诛!”
此声落定。
老卒陈三,率先以刀柄,全力叩击胸前护心镜。
他双目赤红,嘶吼二字。
“玄德!”
铛!
铛!
铛!
身后,三百玄甲卫,动作划一。
他们以刀柄,一次又一次叩击胸甲。
金铁交鸣,响彻校场。
万千声响,终汇作一个名字,化作一道震彻云宵的怒吼。
“玄德!”
“玄德!”
“玄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