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刺史府。
窗外,大雪纷飞。
堂内,暖炉融融。
冀州刺史王芬正与常山太守杨璇对弈。
啪!
王芬落下一子。
“杨公,你那个郡丞张裔,曾与我递上来一道密奏。”
“说的,是真定,刘备之事。”
闻言,杨璇捻着白子的手悬于半空,半晌才缓缓落下。
“哦?一支客军,侥幸破了杨凤之流,何足挂齿。”
“客军?”
王芬抬首,直盯着杨璇,沉声道:
“五百疲卒,击溃杨凤五千贼寇。”
“盘踞真定不足半年,地界之内,盗匪绝迹。”
“如今,更是自开炉冶铁,私铸兵甲,招兵买马。”
“杨公,这般客军,我这小小冀州府……”
“怕是养不起啊。”
“……”
杨璇默默将剩馀白子放回棋盒。
此局,下无可下。
王芬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吹去热气。
“张裔信中所言,刘备乃心腹大患。”
“当趁其羽翼未丰,即刻发兵剿杀。”
“杨太守,以为如何?”
杨璇摇头,起身,行至舆图之前。
“刺史大人,下官不敢苟同。”
“刘备非心腹大患,乃我等手中,一把快刀。”
杨璇手指北方太行山。
“张燕拥兵十万,盘踞蒙特内哥罗,此乃心腹之患!”
“反观刘备,兵不过千,声势尚微。”
他话锋一转,缓声说道。
“然,其帐下关、张、赵,皆是万人敌,更有军师楚夜,智计百出。”
“似这等强军,若不用之以杀贼,岂非可惜?”
王芬不语,行至窗前,望向漫天飞雪。
良久。
“杨公高见。冀州顽疾,便引刘备这剂猛药去医罢。”
杨璇抚须而笑,拱手一礼。
“刺史大人英明,下官告退。”
说罢,转身离去。
杨璇既去,堂内唯馀王芬一人,凭窗观雪。
一名心腹近卫,趋步入内,立于其后。
“府君,杨璇此举,恐是养虎为患。”
王芬头也未回,言道:
“他非养虎,是欲借刀杀人,以刘备这柄快刀,剪除张燕,固他杨氏之根基。”
言罢,王芬霍然转身,冷声道。
“然,此冀州,乃我王家之冀州!”
“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
心腹会意,进言道:“既如此,何不依那常山郡丞张裔之策,寻个罪名,发兵剿之?”
“愚蠢之见!”
王芬一声断喝。
“今若伐之,师出无名,只会逼虎入山,反为心腹大患。”
王芬对其心腹,沉声下令。
“拟一密信,八百里加急,送往幽州。”
“告公孙伯圭,我冀州,愿出精兵,助其平定乌桓。”
是夜,一骑快马,出州牧府,绝尘而去。
……
真定城外,风雪加交。
一队商旅,悬中山张氏大旗,于哨卡前勒马停步。
商队为首者名唤张清和。
张清和自袖中摸出一袋钱,脸上堆笑,递向都伯。
“军爷,天寒地冻,且与兄弟们温一壶酒。”
都伯眼皮也未抬,冷声道:
“收起你的钱。”
“在我军中,行贿者与受贿者,同罪,皆斩!”
哗啦。
张清和手一抖,一袋铜钱,尽数洒在雪地。
“军师有令,凡入城者,车马货物,寸寸搜检。”
那都伯微一抬手,数名士卒已然上前。
长矛翻动草料,手掌探入米袋,军纪森严,不留分毫情面。
张清和蹲身,默默捡起地上铜钱。
心中则是感慨不已:
好一个刘备军!
区区哨卡,便已令行禁止,泼水不进!
都说那军师楚夜,治军如神!
今日得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
当!
当!
当!
真定城东,匠作坊。
炉火烧天,锤音震地。
楚夜青衫负手,立于门前。
一个跛脚汉子,从坊内疾冲而出,正是工头李铁牛。
李铁牛当即俯首,双手高举一柄新刀。
“军师,成了!”
“此刀,钢口已胜官造三成!”
“坊中兄弟,不眠不休,月出五百,绝不眈误。”
楚夜并未接刀,只问道:
“铁牛,此刀上了沙场,可保得住我袍泽兄弟性命?”
一言既出,李铁牛脸膛由红转白。
高举的双臂,亦骤然一沉。
“回军师!”
“此刀断骨破甲,确是利器。”
“可若遇精铁兵刃,三五合后,刃口便会受损。”
“沙场之上,生死一线,这半分之差,便是一条人命。”
李铁牛的头,深深垂下。
“军师,铁牛无能,愧对万千将士性命相托。”
楚夜闻言,不怒反笑。
他踏前一步,大手拍在李铁牛肩头。
“铁牛,你能看见这半分之差,能将这半分之差视作一条人命。”
“你这颗心,就胜过神兵利刃,胜过黄金万两。”
“传我之令,坊中所有匠人,本月薪俸,一律翻倍!”
“另立赏格,凡能改进淬火之法,令刀刃再无崩口者,赏黄金十两!”
李铁牛猛然抬头,虎目赤红。
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将刀高举过头。
“军师!”
“十日之内,此刀若无寸进,铁牛愿自断此臂,以谢三军。”
……
作坊事了,楚夜信步至马场。
却见寒风凛冽之中,赵云仅着单衣,神态专注,为一匹雪白宝驹梳理鬃毛。
陈默侍立一旁,目露崇敬。
楚夜踏过枯草,与赵云并肩。
他目光先是落于那匹神骏非凡的白马。
【照夜玉狮子】
【品阶:凡品宝驹】
【评语:经龙骨散激发,已具龙驹之相,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仍有馀力。】
楚夜心中念头一动。
此马,得自蒙特内哥罗贼杨凤,又得陈默以龙骨散悉心喂养,方晋今日之阶。
宝马良驹已有。
只待其主威震天下。
楚夜指着白马,笑问道:“子龙,此马比之公孙瓒的白马,如何?”
赵云停下手中动作,正色道。
“马,不输于他。”
“人,我赵云,一生不输于人。”
言毕,他一掌轻拍马颈。
宝驹昂首长嘶,声彻四野。
“可惜,我军战骑,不足三百。”
“若有三千铁骑,皆乘此等良驹……”
他望向北方,语带激昂。
“整个河北,皆可纵横!”
楚夜闻言,心中微动。
三千铁骑……
粮草,可由商路换取。
兵甲,可由匠作坊自铸。
唯独这战马,非是一朝一夕可成之功。
楚夜正思忖间,一名亲兵快步来报。
“军师,中山张氏管事张清和,已在堂中等侯多时。”
楚夜点头。
“我即刻便去。”
……
议事厅内。
一番寒喧交谈后。
张清和正襟危坐,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入城所见那热火朝天的军备景象,早已超出他的预料。
而眼前这位年轻的军师更是滴水不漏,言辞只谈风月,绝口不提生意。
见对方饮茶不语,张清和终是忍不住,主动开口。
“楚先生,家叔此次,特命在下运来一批上好铁料……”
楚夜却摆了摆手,起身,似要送客。
“张管事远来辛苦,先在驿馆好生歇息。”
临至门口,楚夜却忽而驻足回头。
他望着张清和,那双眼眸深处,似有微芒闪动。
“回去,带句话给你叔父。”
“近日常山、中山一带,蒙特内哥罗贼的馀孽,又开始出来劫道了吧?”
“盘查的哨卡,也越来越多,想必张掌柜的生意,不好做。”
张清和心中一凛。
确如其言。
自杨凤死后,虽无大股贼寇,然零散山贼四起,劫掠更甚。
而官府更是以此为由,层层设卡,雁过拔毛。
他们商贾,等于被官匪两头盘剥的肥羊,苦不堪言。
楚夜一指城东那冲天黑烟。
“我帐下,有百名匠人,日夜铸刀,有三百铁骑,枕戈待旦。”
“我等,不食汉禄,也无需靠这商路活命。”
“但张掌柜,需要。”
楚夜看着张清和,缓声开口。
“张掌柜乃聪明人,惯于两头下注。”
“一边孝敬着官府,一边私通着贼寇。”
“但,他却想错了一件事。”
“蒙特内哥罗贼的刀,是钝刀,割肉放血,只为求财。”
“官府的刀,才是快刀。今日三成,明日五成,待将你养肥了,便要连皮带骨,一口吞下。”
楚夜伸出两根手指。
“我,只要两成。”
“这两成,非是孝敬。”
“是买命钱。”
他盯着张清和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买你张氏的百年商路。”
“买你张氏子孙,于此乱世,得以安身立命。”
“这笔帐,划算与否。”
“张掌柜这等聪明人,应当算得清楚。”
“……”
张清和拱手,躬身而退。
堂内,重归寂静。
楚夜缓缓坐下,端起案上凉茶。
入喉,微苦。
今日此言,是棋行险着。
他赌的不仅是张氏一族的取舍,更是整个冀州商路的向背。
一念天堂,一念深渊。
正凝神间,一名亲兵匆匆入内,神情凝重。
“禀军师!”
“幽州公孙瓒遣使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