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这首诗能否顺利传到母后手上,
是他对母子亲情最后的期盼。
殿外的禁军依旧面无表情地站着。
李贤闭上眼睛,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或许是被废黜太子之位,贬为庶人,流放他乡,
或许是被赐一杯毒酒,了此残生。
母后在看到这首诗的时候,能够想起曾经的母子情深,
能够手下留情,给李家留下一点血脉。
“将这封手书交给天后。”
守门的侍卫恭敬的接过李贤手上的纸,
“是,殿下!”
侍卫不敢耽搁,一路急走,一刻钟之后,到了蓬莱宫。
不多时,王延年手捧素笺,躬身行礼,
“天后,看守东宫的侍卫方才递呈此物,
言明是太子亲笔所书,命令呈与天后。”
自事发以来,她已经十八天未见李贤了。
心中对李贤担忧不已。
武媚娘缓缓放下手中朱笔,笔杆与玉质笔洗相触,
发出一声脆响。
“太子谋逆”
外廷大臣更是分为两派争论不休。
为了处置此事,她夜夜批阅奏折至三更,
晨起对镜时,亦能发现鬓边又添了几缕银丝。
李贤是她十月怀胎,沥血哺育的骨肉,
在他染疾时彻夜守在床边的孩子。
那些温热的过往,如今却成了心口最软的刺。
可能日后还会再被奸人蛊惑,触碰权力的红线,
更恐朝臣与宗室以此为由,质疑国法松弛,
甚至让其他皇子滋生“谋逆亦有转圜”
为大唐埋下更大的隐患。
武媚娘望着案前躬身的王延年,沉吟片刻,
无论这纸上写的是什么,都是她的贤儿所书,
她作为母亲,自是要倾听儿子心中所想。
“呈上来吧。”
王延年不敢耽搁,连忙趋步上前,双手托着素笺,小心翼翼地铺展在御案上。
武媚娘的目光刚落在首句“种瓜黄台下”
指尖摩挲御案雕花的动作便骤然顿住,
她原以为会是满纸“儿臣知罪”,“求母后开恩”
却没料到竟是这样一句沉郁的起兴。
她眉头微蹙,目光如炬,逐字往下细读。
“瓜熟子离离”
待看到“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
握着笔杆的指节骤然收紧,朱笔在奏折边角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想来李贤诗中的这“一摘”
这逆子!
竟真的信了市井间那些无稽流言,将忠儿和弘儿的死,算到了她的头上!
李忠如今在大唐的某个角落里过着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日子,
而她的弘儿,是被病魔带走了。
武媚娘胸腔里涌起怒意,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让她连呼吸都滞涩了起来。
“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武媚娘低声念着最后两句,眼底终于有湿意漫上来。
这三摘,显然就是指李贤自己。
他哪里是在写诗?
甚至在担忧他的两个弟弟。
不惜屠戮亲生骨肉,将李家子嗣赶尽杀绝!
殿内的烛火被这股气浪惊得剧烈跳动,光影摇曳间,将她的身影拉得又长又冷。
“天后息怒!”
王延年与上官婉儿齐齐叩跪于地,异口同声地劝谏。
上官婉儿听闻那诗句时,早已心惊肉跳,
太子殿下怎会写出这般诛心之语!
他分明该知晓天后对皇子们的悉心护持,
竟用“摘瓜”
将生母比作残杀骨肉的狠戾之人?
这岂不是火上浇油?
非但会让本就岌岌可危的母子情分彻底断裂,
更会坐实外人对天后“嗜权杀子”
令朝堂非议愈演愈烈?
上官婉儿心胆俱裂,感受到武媚娘的震怒,
连抬头窥探武媚娘神色的勇气都没有,
天后能念及血脉亲情,暂压下这滔天怒意,
莫要让局面落得无可挽回的境地。
“好,好一个‘摘绝抱蔓归’!”
在东宫私藏胄甲时,可曾顾念父子母子之情?!”
上官婉儿膝行半步,额角抵着冰凉的地面,声音带着难掩的急虑:
天后对太子和几位皇子公主母爱深重,
莫因一时意气伤了心神!”
生怕一时语错,不但没能劝住天后,反倒触怒天颜,
更连累太子殿下落得更糟的境地。
再给殿下一次剖白心迹的机会!”
王延年吓得魂飞魄散,头颅埋得极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这么多年来,天后统管后宫,执掌朝堂,
更敢为触怒天威的太子求恳机会!
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身侧的上官婉儿,
只觉她脊背挺得笔直,连额角抵着地面的姿态,
都带着其他人没有的孤勇,心中不禁又惊又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