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承恩殿内,药气尚未散尽,丝丝缕缕缠绕在殿柱帷幔之间。
李承乾靠坐在榻上,后背垫着厚厚的隐囊,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嘴唇也有些干裂。
但他的眼睛,那曾经时常燃烧着愤怒或蒙蔽着阴鸷的眸子,此刻却象被雨水洗过的深潭,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此前从未有过的、近乎迷茫的澄澈。
他醒来已有一个时辰。
意识回笼的瞬间,过往种种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仍显虚弱的头脑。
张玄素的斥责,父皇的冷眼,李泰的伪笑,侯君集等人的私语,还有李逸尘那平静却字字诛心的话语。
“帝王相微弱”、“为什么要当皇帝”、“让天下变成您心目中某个理想的模样”
这些声音和画面交织、碰撞,最后定格在昏迷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上。
有冻毙于风雪中的骸骨,有农户捧着干瘪的黍粒绝望的眼神,有边州烽燧燃起的狼烟,也有魏征、房玄龄等大臣在朝堂上激昂进谏的身影。
混乱,却又奇异地指向某个内核。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盯着储位、被恐惧和愤怒驱使的李承乾。
一种更庞大、更沉重,却也带着奇异引力的东西,在他心中破土而出。
他还不甚明晰那具体是什么,但他知道,方向变了。
“殿下,您刚醒,还需静养,万不可再劳神了。“
内侍省派来的老宦官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温热的参汤,低声劝慰。
李承干没有接,目光转向殿门方向,声音因久病而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稳定0
“外面——有何事发生?”
老宦官尤豫了一下,还是据实禀报。
“回殿下,您病重期间,陛下忧心忡忡,加派了太医署人手——另外,关于那西州开发债券之事,民部——民部似乎正准备发文,公告暂缓发放。”
“暂缓?”李承干重复了一遍,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他昏迷,东宫主心骨缺失,朝野疑虑必然再生,父皇做出此等决定,合乎情理,也是一种保护。
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药味的空气。
肺腑间仍有些滞涩,但头脑却异常清醒。
暂缓?
不。不能缓。
李逸尘说过,信用之基,在于预期,在于稳定。
一旦暂缓,之前凭借“玉盐”、“犬”乃至他李承乾个人声望艰难建起来的脆弱信任,将倾刻崩塌大半。
再想重建,难如登天。
西州之事,乃是他实践那些闻所未闻的学问、积累力量、乃至窥探那“大同”之影的第一步,绝不能就此天折。
他回想起李逸尘剖析“信用”与“锚定”时,那冷静到近乎无情的目光。
也想起了自己昏迷前,那充斥心间的、对于“为何当皇帝”的茫然与之后隐约升起的一丝——不甘于仅仅“当皇帝”的念头。
力量。
他需要力量。
不仅仅是活下去的力量,更是去践行那模糊目标的力量。
这债券,就是第一块基石。
他猛地睁开眼,眸中那点迷茫被一种沉静的决断驱散。
“传孤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内。
“去民部,告知相关等,债券发放,一切按原计划进。不得有误。”
老宦官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惊愕与担忧。
“殿下!您的身体——陛下那边——”
“去!”李承乾打断他,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势。
那是摒弃了浮躁与暴戾后,自然流露的储君之威。
“即刻去办。父皇若问起,便说此乃孤清醒后第一道钧令,孤意已决。”
老宦官被这目光慑住,不敢再多言,躬身应了声“是”,匆匆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李承乾缓缓靠回隐囊,感觉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袭来,但精神却有种异样的亢奋。
他做出了决定,一个不再仅仅基于恐惧或愤怒的决定。
他回想起自己的过往,十几年太子生涯,竟似浑噩一场。
眼睛只盯着那金灿灿的龙椅,耳朵只听着身边的诋毁或奉承,心被皇位这个唯一的目标束缚得扭曲变形。
如今,那束缚似乎松动了些。李逸尘的话,象一把钥匙,虽未完全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却让他窥见了门缝后的广阔天地。
为君之道?
何止是平衡朝堂、驾驭臣工?
又何止是开疆拓土、青史留名?
他想起李逸尘提到的“让寒门凭才学立于朝堂”、“让农户守住土地”、“让边州百姓安居”、“让冻毙惨剧少一些”——
这些具体而微的景象,与他自幼所学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圣贤道理隐隐契合,却又远比那空泛的道理更撼动人心。
他要学的为君之道,不应只是权术,更应是—治国安民、经世济用的实学。
而他隐隐觉得,只有李逸尘能教他。
一个模糊而宏大的目标,在他心中渐渐凝聚一让大唐,变成他心目中的模样。
那个模样,或许就是古圣先贤所言,却从未真正实现的“大同”吧?
路漫漫其修远兮,但他似乎找到了前行的大致方向,而非在原地打转、内耗。
两仪殿。
李世民正在批阅奏疏,王德轻步走入,低声禀报了太子苏醒并坚持按原计划发放债券的消息。
李世民执笔的手顿了顿,朱笔在奏疏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
“他真这么说?按原计划?””是,陛下。太子殿下态度甚为坚决。
王德斟酌着词句。
李世民沉默片刻,将朱笔搁在笔山上,身体向后靠入御座。
欣慰吗?自然是有的。
毕竟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听闻其转危为安,心中巨石总算落地。
但欣慰之中,又掺杂着更为复杂的情绪。
这债券之事,牵扯巨大,太子在病体未愈的情况下,第一时间强撑下令,其意志之坚决,出乎他的意料。
这背后,是单纯对西州之事的执着,还是——另有支撑?
那个隐藏在迷雾后的“高人”,是否就在这一刻,再次施加了影响?
“知道了。”
李世民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重新拿起朱笔。
“传朕旨意,赏赐东宫血燕、野山参等补品若干,令太子好生静养,债券之事——既是他之意,便由他去吧。”
他选择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要看看,这个“不同”的儿子,究竟能把这债券之事,做到何种地步。
“是。”王德躬身领命,悄悄退下。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奏疏上,却久久未能下笔。
高明你究竞遇到了什么?
休息了一日后,尽管太医嘱咐仍需静养,但李承干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债券正式发放的日子,也如期而至。
清晨,长安东西两市署衙门前,早已贴出了盖有民部与东宫双重印信的告示,详陈债券条款。
署衙大门敞开,官吏们严阵以待。
与数日前太子病重消息刚传出时的冷清与观望不同,今日的署衙前,气氛微妙而紧张c
不少人聚集在远处交头接耳,目光不断瞟向那敞开的署衙大门和门口肃立的胥吏。
“太子殿下——真的醒了?”
“千真万确!昨宫中就传出的消息,说是殿下亲自下令,债券照常发放!”
“玉盐’还在殿下手中,那天狗卜卦’也应验了—如今殿下康复,这债券——”
“可是,殿下这病来得突然,万——”
疑虑尚未完全打消,但太子苏醒的消息,无疑是一剂强有力的定心丸。
那曾经因太子病倒而几乎中断的“信用”链条,似乎又被艰难地续接上了。
已时正,钟鸣响起,标志着债券正式开售。
起初,人群还有些尤豫,只有少数几个此前就下定决心的大商人,带着沉重的钱箱,率先走入署衙办理手续。
但很快,当第一批购买者拿着盖有红印的债券凭证,面露喜色地走出来时,观望的人群开始骚动了。
“买了?真买了?”
“看那人的样子,不象有假——“
“太子殿下既然无恙,这债券有东宫和玉盐作保,利息又厚,此时不买,更待何时?”
“对对对!机不可失!”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涌向署衙大门。
胥吏们大声呼喝着维持秩序,点验铜钱、绢帛,登记造册,发放凭证,忙得满头大汗。
一箱箱铜钱,一匹匹绢帛,被迅速抬入署衙后堂,堆积如山。
喧嚣声、铜钱碰撞声、官吏的唱名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席卷了东西两市。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速传遍全城。
“快!快去西市署衙!债券快被抢光了!”
“东市这边人也满了!带足钱帛!”
“听说已经有胡商带着金沙来换了!”
狂热的气氛弥漫开来。
之前所有的尤豫、观望,在太子苏醒的确认信息和首批购买者的示范效应下,烟消云散。
人们此刻只担心一件事买不到。
这股购买狂潮,一直持续到申时末署衙闭门。
当沉重的木门缓缓合拢,将依旧不肯散去的人群挡在外面时,所有参与的官吏都几乎虚脱,但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兴奋。
民部尚书唐俭拿着初步汇总的帐目,手指都在微微颤斗。
他几乎是跑着冲出署衙,登上马车,直奔皇城。
两仪殿内,灯火初上。
李世民刚用过晚膳,正在翻阅几份关于吐谷浑动向的边报。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王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在殿外响起。
“陛下,民部唐尚书有紧急要事求见。”
“宣。”李世民头也没抬。
唐俭几乎是踉跑着进殿的,也顾不上仪态,双手将一份整理好的简报表举过头顶,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陛下!陛下!债券——债券——”
李世民放下边报,微微蹙眉。
“何事如此惊慌?债券发售不利?”
他早已做好首日冷清的心理准备。
“不!不是不利!”唐俭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狂喜和巨大的困惑。
“是—是发售太过了!陛下,首日——首日十五万贯钱款,已全部募足!尚有大量未能购得者聚集署衙外不肯离去!”
“什么?”李世民霍然起身,御案被带得发出一声闷响。
他死死盯着唐俭,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
“多少??十五万贯?”
“千真万确!——已反复核验!钱帛均已库!皆是额!”
唐俭将报表又往前递了递。
李世民一把抓过那张薄薄的纸,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最后的汇总额。
十五万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他捏着报表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久久没有说话。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唐俭粗重的喘息声。
一天?
仅仅一天?
他知道这债券会有人买,毕竞有太子的声望、“玉盐”的神奇和那应验的“犬卜”作为铺垫。
他也预料到太子苏醒的消息会提振信心。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速度会如此之快!
快得——不合常理!
他认为这个债券能在三个月内售完,就已经很好。
这已远超“提振信心”的范畴。
这简直象是—象是某种无形的力量,在背后推动着这一切。
百姓、商贾,他们对太子的信任,或者说,对那“玉盐”所代表的信用的信任,竟已深厚至此?
还是说——这其中另有玄机?
那高人,难道连这市井驱心、商贾逐利之心,都能精确算计、掌控到如此地步?
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震撼和更深沉的疑虑,从李世驱心底升起。
他自认深知驱心、精通权术,却完全无法询解眼前这一幕。
“朕——知道了。”
许久,李世驱才缓缓坐,将那份报表轻轻放在御案上,声音听不出喜怒。
“唐卿辛苦了,去吧,妥善处询后续事宜。”
“是,臣告退。”
唐俭擦了擦额头的汗,躬身退了出去,心中依旧伏涛汹涌。
李世驱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目光幽深地望着伶跃的烛火。
一天,十五万贯。
这个数字,象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头。
他发三自己,似乎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儿子,也越来越看不懂这长安城内的暗流涌动了。
东宫,承恩殿。
李承,也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当宦官用带着狂喜的语调禀报“殿下,债券一日售罄,十五万贯已全部入库”时,他正在小口喝着米粥。
一日——售罄?
他预料到会成功,李逸尘之前反复剖析的“信用”、“锚定”、“预期”,他都记在心里。
他也知道自已苏醒的消息能稳定人心。
但他和李世驱一样,从没有想到会是如此摧枯拉朽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