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常朝。
两仪殿内,百官肃立,气氛却与往日迥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仿佛暴雨前的低气压,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不由自主地飘向御阶之下,那空置的太子位。
李世民高踞御座之上,冕旒下的面容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扫过群臣时,
带着惯有的审视与威压。
但今日,那威压之中,似乎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一”
内侍监王德拖长了音调,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短暂的沉默后,民部侍郎刘洎率先出列,手持玉笏,眉头紧锁。
“陛下,臣有本奏。”刘洎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
“东宫原定于三日后发售之‘西州开发债券’,如今因太子殿下突发沉疴,诸事停滞“然各地商贾已闻风齐聚长安,市井之间流言纷纷,于债券之信用,已生疑虑。”
“此事关乎朝廷信誉,更牵动西州开发大计,臣恳请陛下明示,此事—当如何处置?”
百官之中,不少人微微颔首,或交换着眼神。
这才是今日朝会真正内核,却无人敢轻易触碰的议题。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民部侍郎刘洎身上,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扫过下方几位重臣。
“诸卿,有何见解?”
话音落下,殿内又是一阵沉默。
这不是寻常的政务,可以引经据典,按章办理。
这“债券”一物,乃太子一手推动,其运作机理,担保方式,乃至那作为“压舱石的东宫玉盐,皆系于太子一身。
离了太子,这套看似精密的体系,瞬间变得陌生而难以驾驭。
片刻,尚书右仆射高士廉出列,他资历老迈,说话更为直接。
“陛下,老臣以为,太子乃债券之主事,如今殿下病体未愈,心神耗损,若强行推动发售,恐有不妥。”
“一则,殿下无法亲自主持,若期间生出纰漏,无人可担其责。”
“二则,民间已生疑虑,若仓促行事,反易酿成事端。不若—暂缓发售,待太子康复,再行定夺。”
“高公所言,老成谋国。”
中书令岑文本接口道,语气却带着几分无奈。
“然则,暂缓易,善后难。债券之信用,在于‘信’字。朝廷已颁《告天下贤达书》,言明发售日期,如今骤然延期,岂非自毁承诺?”
“届时,非但此次募资受阻,恐日后朝廷再行此类举措,也将无人响应。此—饮鸩止渴也。”
他点出了问题的内核一进退两难。
推进,风险莫测。
暂停,信用受损。
刘洎忍不住道:“难道离了太子,我偌大朝廷,竟无人能主持此事?可否由民部与少府监协同,依章程办理?”
段纶闻言,脸上苦笑更甚。
“刘侍郎有所不知。此债券章程,虽经三省复核,然其中关窍,远非文书所能尽载。
“譬如那‘玉盐,之产量、调配,如何作为兑付担保?”
“其与债券份额如何精准挂钩?又如应对市面波动之预案,难以厘清。贸然接手,若其中一环出错,满盘皆输!”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慨。
“此局—看似由东宫而出,实则已将朝廷度支、少府监、乃至民间巨贾,皆编织其中,环环相扣。”
“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执线之人病倒,旁人—竟不知从何入手。”
这番话,说得殿内不少官员暗自心惊。
他们原本只当这债券是太子敛财或博取名声的手段,如今细想,才发觉其背后是一张何等复杂而精密的网。
太子是何时,具备了这等将经济、人心、权术糅合在一起的可怕能力?
一直沉默的梁国公房玄龄,此刻缓缓出列,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
“陛下,段尚书所言,虽不中听,却是实情。此债券之策,构思之巧,牵连之广,确非常规政务可比。”
“其内核在于‘信用’,而此信用,目前大半系于太子一身。强行剥离,恐致信用崩塌,非但西州之事受阻,更可能引发市面动荡,于国无益。”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看向李世民。
“为今之计,唯有暂缓,并明发诏谕,向天下说明太子偶染微恙,债券发售顺延,待殿下康复即行。虽对信用略有损伤,然可保全根本,亦是向天下昭示陛下与朝廷关爱储君之心。”
“此乃—两害相权取其轻。”
连房玄龄都如此说,众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是啊,两害相权取其轻。
若是寻常漕运、工程,哪怕再大,朝廷自有成例和能臣干吏接手。
可这债券—它不仅仅是钱粮,更是一种他们尚未完全理解的、依托于“信用”和“
预期”的怪物。
除了那个躺在东宫病榻上,不知是真病还是“心病”的太子,眼下谁也玩不转。
赵国公长孙无忌站在文官首位,眼帘低垂,始终未曾发言。
他心中波澜起伏。
作为太子舅父,他本该最积极于维护东宫利益,可眼前局面,让他感到了深深的忌惮。
太子的势,已成至此了吗?
竟到了让陛下和满朝文武,在处理一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上,如此投鼠忌器、束手束脚的地步?
这绝非简单的圣宠!
这是实实在在的、基于能力和掌控力的话语权!
太子通过这债券,硬生生在陛下牢牢掌握的财权之外,开辟了一块新的领域。
而这块领域,目前只有他能掌控。
李世民端坐其上,将下方众臣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无奈,看到了焦虑,看到了忌惮,甚至看到了一丝—敬畏。
对那个病中太子的敬畏。
他心中何尝不也是翻江倒海?
作为开创贞观盛世的雄主,他自信能驾驭天下能臣,平衡各方势力。
可如今,面对自己儿子搞出来的这个新玩意儿,他这个皇帝,这个父亲,竟也有了一种无力感。
他不能强行下令发售,那是在赌博,赌注是大唐朝廷的信誉和可能引发的动荡。
他也不能轻易换人主持,因为无人能接。
他甚至不能借此机会彻底废黜此议,那等于承认了太子的不可替代性,更是自打耳光。
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唯一的选择,就是房玄龄所说的“暂缓”,维持现状,等待那个变量一太子的病情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对于掌控欲极强的李世民而言,极其糟糕。
他仿佛看到,一股属于太子的、独立于他皇权之外的“势”,正在东宫悄然成型,并且开始反过来影响他的决策。
“众卿所言,朕已知晓。”
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太子抱恙,乃国之大事。西州债券,关系甚大,不可轻忽。既如此,便依梁国公所奏,发售之事,暂缓。”
“具体日期,待太子康复再定。民部即刻拟旨,明发天下,言明缘由,以安人心。”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应道。
声音在殿中回荡,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圣明?
或许吧。
但这“圣明”的背后,是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无奈。
所有人都明白,经此一事,太子李承乾在朝堂上的地位,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陛下庇护、需要朝臣教导的储君。
他凭借一己之力,撬动了一个连陛下和满朝公卿都感到棘手的局面,并且成功地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一离了他,不行。
这不是依靠嫡长子的身份,不是依靠帝王的偏爱,而是依靠实实在在的、让人无法替代的能力和布局。
朝会在一片诡谲的气氛中结束。
百官鱼贯退出两仪殿,阳光照射在朱漆廊柱上,映出一张张心事重重的面孔。
他们低声交谈着,内容无外乎太子病情、债券后续,但更深层的,是对未来朝局走向的担忧。
陛下年富力强,雄才大略,正值春秋鼎盛。
而太子,却已展现出如此峥嵘头角,甚至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以往这只是史书上的告诫,如今却似乎成了迫在眉睫的现实。
太子若康复,以其如今之势,会甘于继续蛰伏东宫吗?
陛下又会容忍一个影响力如此庞大的储君多久?
若太子一病不起—那这看似已成之势,又会引发何等剧烈的权力洗牌?
没有人知道答案。
他们只知道,贞观朝堂的风向,从今日起,恐怕真的要变了。
一股来自东宫的、带着些许神秘和强悍气息的新风,已经吹了进来,再也无法忽视。
李世民独自坐在两仪殿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他屏退了左右,殿内空旷而寂静。
“信用—债券—玉盐—”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眼神锐利如鹰隼。
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个躺在东宫的人,以及藏在他身后的影子。
“高明—”
李世民喃喃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是欣慰,是忌惮,还是冰冷的审度。
“你倒是—给了朕一个好大的‘惊喜’。”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地图》前,目光扫过潦阔的大唐疆域。
这片江山,是他一手打下,呕心沥血治理的。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他选定的继承人,过早地、过分地来分割这份权柄。
太子的势,确实成了。
但这“势”,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对于帝王而言,一个过于弱势的继承人令人担忧,而一个过于强势的继承人,同样令人寝食难安。
过了一会儿,一份由百骑司呈递的密奏悄然送至两仪殿御案前。
李世民展开细看,眉头渐锁。
奏报详实记录了近些时日对东宫属官、侍卫、宦官等共计二四十七人的暗查结果。
本来是要查探东宫高人的,可是现在查出很多李世民都不知道的事情。
其中,太子左庶子张玄素与齐王府旧人有过诗书往来;
詹事府丞赵弘智之侄,近日在洛阳与人争田,闹出人命却凭借其叔父关系压了下来;
更有三名东宫侍卫,被查出与魏王府一名典军有同乡之谊,私下曾一同饮酒。
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若在平日,李世民或会申饬,或会敲打。
但在此敏感时刻,这些细微的牵连与污点,被百骑司的探子一一挖掘出来,呈于御前李世民合上奏报,指尖在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
他深知,东宫属官体系庞大,其中关系盘根错节。
自晋阳起兵至今,跟随他的功臣宿旧,其子弟姻亲多有在东宫任职者,视为储君班底,此乃惯例。
而山东、江南等地的世家大族,为维系家族长盛,亦会遣子弟入东宫,既为投资未来,亦是质子。
这本是帝王平衡之术的一部分。
然而,当探查的触角真正伸入这片泥沼,搅动起来的,远非几桩个人劣迹那么简单。
查找高人的过程将这些都抖露了出来,他可以顺便都处理了。
但然后呢?
然后就是与整个官僚体系,与那些支撑着大唐江山的世家大族更为激烈的对抗。
他李世民不怕这些臣子,他有足够的威望和手段压服他们。
但他不能让他们团结起来。
一个分裂的、互相制衡的朝堂,才是稳定的朝堂。
若因探查东宫之事,迫使这些平日里有龃龉的势力因共同的危机感而联合,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尤其,是在东宫还有一个声望急剧上升、隐隐事现出独立势头的太子之时。
若自己与整个朝堂官僚系统关系紧张,那病愈后的太子,会展于何种弓置?
那些在自己这里受了委屈和惊亜的臣子,会不会转而更加投向东宫?
此消彼长之下,太子的“势”恐怕会膨胀得更快。
想到李承乿,李世民心中更是复杂。
这个儿子,此番病倒,是真病还是假病?
若是心病,因何而起?
若是韬晦,意欲何寸?
那个藏在背后的高趋,在这场风波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否正冷眼旁观,甚至乐见其成?
种种念头交织,让李世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立。
他站起身,走到殿外廊下。
这万里江山,亿兆生民,似乎都在他掌控之中。
但此刻,他却感到了一种来自内部的、无形的掣肘。
帝王并非无所不能。
他需要臣子去治理国家,需要世家去稳定地方,需要一套既定的规则和默契来维持统治。
打破这种平衡,需要付出代价,而眼下,寸了一个尚未明朗的东宫“隐患”,付出可能动摇统治根基的代价,值得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万般无奈,夹杂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最终化寸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翌日,李世民召见百骑司统领,只淡淡吩附了一句。
“东宫之事,暂且到此寸止。未得朕令,不得再行深入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