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世界里只有东宫,只有父皇的喜怒,只有兄弟的威胁,只有自己的残疾和愤怒。
而李逸尘,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一个更广阔,也更复杂,充满了苦难和不公,同时也蕴含着无限可能的世界。
那个世界,需要皇帝去治理。
而皇帝,除了权力和恐惧,似乎还可以有点别的追求。
他为什么要当皇帝?
仅仅是为了不死吗?
还是——也可以为了做点什么?
他看着李逸尘,眼神里的精气神在缓慢地恢复。
但那不再是之前那种被权谋和恐惧驱动的亢奋,而是一种沉静下来的、带着沉重和思考的光芒。
他依旧疲惫,巨大的情绪起伏耗费了他太多的心力。
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试图消化这颠复性的冲击。
“孤—”他张了张嘴,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了许多。
“孤——需要好好想一想。“
李逸尘看着他眼中那重新凝聚起来的光芒,知道种子已经种下。
能否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还需要时间和更多的引导。
但至少,李承乾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命运和恐惧驱赶的囚徒了。
“殿下能如此想,便是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
李逸尘微微躬身。
“逆天改命,非一日之功。首重其心,次重其行。行坚,则事可成,&039;
“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想,慢慢谈。”
李承乾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他靠在锦垫上,闭上了眼睛,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显示他内心远未平静。
李逸尘悄然退出了偏殿。
殿外,月色清冷。
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感受着后背沁出的细微汗意。
刚才那一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凶险。
若不能一举击碎李承干的妄念并将其引导至新的方向,后果不堪设想。
他抬头望向星空,心中并无把握。
灌输理想信念,听起来高尚,但在残酷的皇权斗争中,这或许是比权谋更为危险的赌注。
但他别无选择。
只有让李承乾找到超越个人生死和权欲的目标,他才有可能在李世民的高压和各方势力的凯觎下,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也才能为自己搏得一线生机。
寅时刚过,天际仅有一线微光,长安皇城还沉浸在黎明前的静谧之中。
一阵急促惊慌的脚步声却踏破了东宫的宁静,随即,太子李承乾于昨夜突发恶疾、高烧不退、意识模糊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迅速在宫禁内激起层层涟漪,并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两仪殿。
李世民刚刚起身,正在宫人服侍下梳洗,闻听此讯,执巾栉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他眉头骤然锁紧,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熟悉他的内侍监王德却敏锐地察觉到,陛下周身的气息在刹那间变得沉凝。
“何时的事?征状如何?太医署何人当值?”
李世民的声音平稳,但一连串的发问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前来禀报的东宫内侍伏在地上,声音带着颤斗。
“回陛下,殿下是昨夜子时前后开始不适,初时只是辗转难眠,至丑时便突发高热,汗出不止,口中—·口中似有吃语。太医署张太医和秦太医已连夜入诊,此刻正在施针用药。”
李世民不再多问,挥手屏退宫人,只带着王德及少数贴身侍卫,步履匆匆地赶往东宫o
晨风带着寒意,吹动他玄色的袍角,他的步伐迈得又大又急,王德几乎需要小跑才能跟上。
踏入东宫承恩殿,一股浓郁的药草气味扑面而来。
殿内烛火通明,宫女宦官皆摒息垂首,大气不敢出。
两位太医正跪在太子榻前,额上见汗,显然已忙碌了整夜。
李承乾躺在锦被之中,面色潮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而粗重。
他双目紧闭,眼睫不时剧烈颤动,仿佛陷在极不安宁的梦境之中。
偶尔,他会从喉间溢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细听之下,似乎夹杂着“为何”、“天下”、“民”之类的零碎词语,但更多的则是无法辨别的混沌之音。
李世民走到榻边,俯身凝视着长子。
他伸出手,探了探李承乾滚烫的额头,那灼热的温度让他眉心拧得更紧。
他没有立刻发问,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李承乾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情况如何?”良久,李世民才直起身,转向两位太医,声音低沉。
太医令张太医连忙叩首,谨慎回道。
“陛下,殿下此症,来得急骤,邪热内侵,扰动心神,以致高热神昏。臣等已用银针泄热,汤药也已灌服,然——然热势暂未明显消退。
“病因?”李世民吐出两个字。
张太医与身旁的秦太医交换了一个眼神,略显迟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道。
“陛下,殿下脉象浮数中兼有弦涩之象,外感风寒或有之,但——观其情状,神思不属,谵语时现,似——似有心火内郁,忧思过甚之兆。“
“此次病倒,恐非全然外邪所致,或有——心病牵引。“
“心病?”李世民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如同鹰隼般钉在张太医脸上。
“太近忙于西州开发债券之事,虽有劳碌,亦算顺遂,何来病?”
他确实不解。
就在昨日,太子还在显德殿与属官议定债券发售的最后细节,虽略显疲惫,但精神尚可,言谈间甚至能感受到一种压抑着的、属于掌控者的亢奋。
怎么一夜之间,就忧思成疾,乃至一病不起?
那个在他背后出谋划策、能预知天机、翻云复雨的“高人”呢?
难道就坐视太子如此?
还是说,连那“高人”也束手无策?
李世民的视线再次落回李承乾脸上。
此刻,李承干似平略微安静了些,不再吃语,只是眉头依旧紧锁,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他的眼神也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一并非完全的涣散失神,在那片混沌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艰难地凝聚。
一种与往日纯粹的愤怒、叛逆或短暂兴奋都不同的、沉甸甸的东西在挣扎着破土而出。
李世民看不明白,这种神情他从未在长子脸上见过。
“朕不在时,最后见到太子的是何人?”
李世民的声音打破殿内的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负责照料太子起居的宦官首领连忙跪行几步,呈上一份名单。
“回陛下,昨夜殿下于偏殿读书,戌时三刻前后,曾召见伴读李逸尘、和几位属官。
之后殿下便歇息了,直至子时不适。“
名单上寥寥几个名字,李世民的目光扫过,最终在“李逸尘”三字上停留了片刻。
这个名字他记得,密报中提及的陇西李氏旁支子弟,背景清淅,过往平庸,早已被他从可疑名单中剔除。
但此刻,在这个太子骤然病倒的敏感时刻,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却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传朕旨意,”李世民下令,语气平静无波,“昨日至今晨,所有与太子有过接触之人,依次至偏殿等侯问话。“
“另,召李淳风入宫。”
他没有立刻去偏殿,而是继续留在承恩殿内,看着太医们为太子换药施针。
李承干的病情似乎暂时稳定下来,但高热未退,意识依旧模糊。
李世民坐在榻旁的胡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深邃的眼眸中思绪翻涌。
太子近来的变化太大,太快,从乖张暴戾到沉稳纳谏,再到抛出债券、献出玉盐,乃至“天狗卜卦”应验,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透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如今,在这债券即将发售的节骨眼上,太子却突然因“心病”倒下,这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那个“高人”是否就在最后见过太子的这几人之中?
他究竞对太子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
约莫一炷香后,王德悄声禀报,李淳风已到,待问话之人也已在外候旨。
李世民这才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病榻上的李承乾,转身走向偏殿。
偏殿内,气氛凝重。
被传唤来的东宫属官、侍卫、宦官不过七八人,皆垂手肃立,面带忐忑。
李世民步入殿中,于主位坐下,李淳风则静立其侧,一身道袍,面容清癯,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众人。
问话开始。
李世民的问题很简单,无非是昨日见到太子时,太子神情如何,可有异常,交谈了些什么。
他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迫人威势。
首先被问及的是一名负责值守的侍卫。
他紧张地回忆道,昨日见到太子时,太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脚步较平日更显迟缓,目光——象是在查找什么,又象是在等待着什么。
接着是一名奉茶的宫女。
她说殿下当时坐在案前,茶凉了都未曾唤人更换,只是盯着殿柱的阴影处出神,眼神有些空茫,与平日批阅文书时的专注截然不同。
随后是两名负责文书传递的詹事府低级属官。
他们的说法略有差异。
一人觉得太子接见他们时,虽略显疲惫,但思路清淅,对答如流,并无明显异状。
另一人则隐约感觉,太子在听取汇报的间隙,眼神会偶尔飘向殿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仿佛在思考某个极其重大的问题,以至于显得有些—神思涣散。
这些描述零碎而模糊,拼凑起来,却勾勒出一个与平日不同的太子形象。
一个被某种深层次思绪困扰,心神不宁,甚至有些迷茫的人。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偶尔与身旁的李淳风交汇。
李淳风微微摇头,示意并未从这些人口中或其气色上察觉到任何异常或与“高人”相符的迹象。
“宣,李逸尘。”李世民的声音响起。
李逸尘应声从殿外走入,步履平稳,姿态恭谨。
他身着青色伴读官服,低着头,走到御前数步远的地方,依礼躬身,声音清淅而平稳c
“臣李逸尘,参见陛下。”
“免礼。”李世民打量着他。
很年轻的一个人,面容尚带几分未脱的稚气,举止符合一个普通低级官员的规范,看不出任何特立独行或深藏不露的气质。
“朕问你,昨日戌时,你入东宫伴读,太子当时情形如何?你与太子谈了些什么?”
李世民的问题与前几人无异。
李逸尘站起身,依旧微微垂首,躬敬回道。
“回陛下,昨日臣依例入宫伴读。殿下当时—神色似有倦怠,臣奉上书卷后,殿下并未如往常般即刻开卷,而是静坐片刻。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回忆,然后继续道,“观殿下当时,眉宇深锁,似是被某个难题所困,神不属。至于具体所思为何臣——臣实不知。臣伴读期间,看殿下神色异样,亦未敢多言。“
他的回答条理清淅,语气诚恳。
并将自己的角色限定在了一个恪尽职守、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普通伴读范围内。
与之前几人的描述隐隐吻合。
在李逸尘回答时,李淳风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起初,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感应到了某种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气机波动,那波动并非寻常官气或贵气,带着一丝与这殿内众人格格不入的沉静与疏离。
然而,当他凝神细观时,那感觉却又如云烟般消散无踪。
眼前的年轻人,气息平和,官运寻常,命理格局亦是平平,并无任何出奇之处,更无半分能与“窥测天机”、“经世奇才”相关联的迹象。
李淳风最终在心中微微摇头,将此归因于自己一时感应有误,或是这东宫因太子病倒而气机紊乱所致。
李世民盯着李逸尘,试图从他平静的面容和恭顺的姿态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他失败了。
这个年轻人的回答滴水不漏,情绪毫无波澜,仿佛他所说的,就是昨夜发生的全部事实。
“恩。”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挥了挥手。
李逸尘躬身行礼,步履平稳地退出了偏殿,自始至终,未曾流露出半分异常。
之后,李世民又简单询问了最后两名负责熄灯、关门的内侍,得到的回答与之前大同小异,无非是太子独自静坐,神情凝重,似乎心事重重。
所有问话结束,殿内众人被遣散。
偏殿中只剩下李世民与李淳风二人。
“如何?”
李世民看向李淳风,目光深邃。
“可曾看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