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变卖了家中所有薄产,那几亩薄田,那间茅屋,换来几吊铜钱和半袋已经发硬的干粮。
他一手牵着一个,让杨蛟背着最小的杨婵,毅然决然地走出了村子。
然而,就在他们踏出村口那条熟悉的土路时,杨天佑象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铁墙。
砰!
一声闷响,他被弹得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伸出手,在身前惊恐地摸索着,那片空气坚硬如铁,冰冷刺骨。
几个挑着担子的村民说说笑笑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对着跌倒的杨天佑投来诧异的目光,却对那堵墙毫无察觉。
仿佛他们一家,与整个世界,被隔绝在了两个不同的空间。
是昨夜那个仙人留下的。
一个专门为他们一家四口准备的,永世不得踏出的,看不见的囚笼。
杨天佑的心,一寸一寸地,彻底冷了下去。
他们没有放弃。
整整一年,杨天佑带着三个孩子,沿着这片无形结界的边缘行走。
他用石子在地上做着标记,试图找到结界的尽头。
可这结界,大得超乎想象。
它将他们所在的整片局域,连同远处那座镇压着瑶姬的黑色大山,都完整地包裹了进去。
上天无路。
又一个深秋,北风呼啸。
一家人坐在结界边缘,望着外面那片可以自由奔跑的土地,相对无言。
一直沉默的杨蛟,忽然指了指脚下枯黄的泥土。
“爹,天上过不去……”
“那地下呢?”
杨天佑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骇人的亮光。
对啊!
仙人能封住天,能锁住地,总不能连地底的每一寸泥土都用法力填满吧?!
他看着大儿子那张稚气未脱,却已有了几分坚毅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个字,从他干裂的嘴唇中挤出。
“我们挖!”
他们寻了一处最不起眼的角落,远离村庄,背靠山林。
杨天佑用家中仅剩的一把锄头,挖下了第一捧土。
这是一个凡人,向高高在上的神明,发起的,最笨拙,也最悲壮的挑战。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锄头磨秃了,就用手刨。
手指的骨节磨破了,鲜血混着泥土,就用断裂的木棍撬。
杨天佑的背,一天比一天佝偻,曾经的书生气息被泥土和汗水彻底冲垮,两鬓染上了刺眼的霜白。
杨蛟从一个需要父亲牵着走的孩子,长成了能独自扛起锄头的沉默少年。
杨戬和杨婵也学着哥哥的样子,用稚嫩的小手捧着泥土,一趟趟地运出去,在那片被结界笼罩的土地上,堆起一座又一座小小的土丘。
光阴,在这条漆黑、逼仄、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隧道里,失去了意义。
他们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饿了就啃几口山间的野菜充饥,累了就在潮湿的隧道里蜷缩着睡去。
醒来,便接着挖。
百年岁月,如磨盘碾过。
这一日。
隧道深处,一个满脸皱纹、白发苍苍、气血亏空的中年人,用一把磨得只剩半截的铁锹,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向前一捅。
噗。
前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一股混着青草气息的新鲜空气,从那个小小的破口处,猛地涌了进来!
通了!
当杨天佑带着三个早已长大成人、却因常年不见天日而面色苍白的儿女,从那个狭窄的洞口钻出来时,刺目的阳光让他们几乎睁不开眼。
他们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浑身沾满了泥土,狼狈得象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可他们的眼中,却闪铄着从未有过的,比太阳还要明亮的光。
他们回了一趟那个早已物是人非的村庄,将那座承载了所有幸福与苦难的茅屋,连同屋后的几分薄田,一并卖了出去。
换来的,是几件半旧的行囊,和一袋沉甸甸的盘缠。
夕阳下,血色的馀晖将远处那座黑色大山映照得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
他带着两个身材挺拔、眼神坚毅的青年,和一个亭亭玉立、眉眼间藏着哀愁的少女,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山。
而后,他们转过身。
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那条通往未知的,寻仙之路。
…………
玉泉山,金霞洞。
端坐于云床之上的玉鼎真人,道心深处,一缕杀伐之音骤然铮鸣。
那声音并非外来,而是源自天道因果的共振,预示着一桩与他自身大道息息相关的缘法,已然现世。
他睁开双眼,眸中倒映出山河变迁。
指尖轻捻,天机却是一片混沌,被一股至高的力量所屏蔽。
唯有一线杀伐的因果,如血色丝线,牵引着他的神念,落向山脚下那座凡尘小镇。
玉鼎真人身形未动,元神已然出窍,立于云端之上。
他的目光穿透人间烟火,精准地锁定在了一家四口的身上。
一个白发苍苍、脊梁佝偻,眼中却燃烧着不屈烈焰的中年人。
两个青年身形挺拔,面色因久不见天日而透着病态的苍白,眼神却如蛰伏的孤狼,锐利而坚韧。
还有一个少女,眉宇间的哀愁几乎凝成了实质,却依旧掩不住那份源自血脉深处的高贵。
他们衣衫褴缕,与周遭的繁华格格不入,正用茫然又警剔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玉鼎真人的视线,最终凝固在了那个眉心天生竖纹、神情最为冷峻的青年身上。
就是他。
只是一眼,他就确信,此子的意志宛如一把足以劈开天地的神兵!
然而,就在玉鼎真人准备降下仙光,引此子入门之时,他的眉头却微微一挑。
不对。
这片云层之上,不止他一人。
左侧,一股磅礴的道韵流转不休,只觉万千法宝的虚影在其身后沉浮。
右侧,另一股气息则截然不同。那气息并非霸道,却如永恒悬于夜幕的星辰,俯瞰着万古沧桑,温润而浩瀚,慈悲且威严。
玉鼎真人心中了然,却也升起一丝好胜之心。
他正欲现身,一个洪亮又带着几分熟稔的声音已然响起。
“师弟,别来无恙。”
云海翻腾,一位身着万宝锦绣道袍,面容敦厚的道人显出身形,正是截教首徒,多宝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