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内的水镜,依旧顽强地映射着苦难,如同一面擦不干净的窗,将顾家血淋淋的挣扎暴露在棚户区污浊的空气里。
庙外,舆论的旋涡并未因顾伯山的“不辩而存”而平息,反而在司马家更精妙的引导和底层散修不甘的反弹中,愈演愈烈,如同一锅掺杂着各种情绪的杂烩汤。
然而,在这喧嚣的表层之下,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意志,开始悄然介入。
华清道院深处,某间被无数符文笼罩的静室之内。没有香炉丹鼎,没有仙气缭绕,只有四面墙壁上流转不息的巨大光幕,上面跳跃着无数复杂的数据流、能量波动图谱以及实时影象——其中一面光幕上显示的,正是土地庙内那模糊而残酷的景象。
两名身着素白道袍、气息渊深如海的老者,静立在光幕前。
他们的道袍上没有任何家族纹饰,只有袖口处绣着一个小小的、代表着道院戒律堂的银色天平印记。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如同万古寒潭,倒映着光幕上顾厌痛苦扭曲的小脸、族人枯槁绝望的面容,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舆情指数,峰值已过七千临界点,扩散范围超出预期三成。”左侧面容清癯的老者淡淡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象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数据,“‘悲惨’、‘不屈’、‘邪功’、‘炒作’为关键词热度排行前四。底层散修共鸣度提升,但对司马氏导向的信任度下降百分之五。”
“目标个体‘顾厌’,能量波动模式持续异常,与《引气诀》标准模板偏离度已达百分之八百。疑似异物活性间歇性增强,精神冲击事件评估等级:丙上。”右侧面色红润的老者接口,目光精准地落在光幕上顾厌丹田的位置,仿佛能穿透血肉,看到那枚沉寂的“黄金瘤”,“其族人所构建的能量疏导网络,粗糙,低效,但具备罕见的适应性变异特征。”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冷静地分析着光幕上载递来的一切信息,却唯独没有“同情”、“愤怒”或“不公”这类情绪。顾家的存亡,在他们眼中,仿佛只是一组有待评估的、有趣的变量。
“司马家此番手段,略显急躁,吃相难看了些。”清癯老者微微摇头,“不过,倒也省了我们亲自下场筛选的麻烦。这‘舆情压力测试’,效果比预想的要好。”
红面老者嘴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寒门脊梁’?呵,不过是资源匮乏下的应激反应。倒是这顾家幼子体内的异物,以及他们那种近乎野蛮的生存轫性,值得纳入‘非标准修行样本库’观察。”
“道院‘开源日’,旨在网罗天下英才,亦需清除不适格者。”清癯老者目光扫过光幕上那些为顾家争辩的散修意念,“此番舆论风暴,正好借司马家之手,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心性筛查’。那些轻易被煽动、缺乏独立判断者,纵有天赋,道心亦不堪大用。”
“至于这顾家……”红面老者沉吟片刻,“暂且留着。一是这样本稀有,二是那卷丹霞残契似乎真有异动,或许与即将开启的‘古法验证区’有关。三是,总需要几个这样的‘典型’,来彰显道院‘有教无类’的门面。”
“善。”清癯老者点头,“默许司马家施压,但控制底线,不可让样本过早损毁。必要时,可让外院执事在‘综合评估’时,给予一丝微不足道的‘平衡’,确保其能进入下一阶段观察。”
“那个‘观察员名额’,或许可以作为一个缓冲。”红面老者补充道,“既不算破坏规矩,又能将样本置于更可控的观察环境下。”
三言两语间,顾家的命运,就在这冰冷的静室中被再次定义。
他们不是需要拯救的受害者,也不是需要打压的叛逆,而是一组有价值的“数据”,一个值得观察的“样本”。道院高层在乎的,并非真相与谎言,也非公平与正义,而是这一切背后所蕴含的“研究价值”以及如何利用其达成自身目的——或是筛选弟子,或是研究功法,或是维护表面平衡。
这种彻头彻尾的、将人视为物的冷漠,比司马家赤裸裸的恶意,更令人胆寒。
静室内的对话,庙内的顾家人自然无从得知。他们只是隐约感觉到,外界那滔天的恶意,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约束在某个界限之内,没有进一步演变成实际的、毁灭性的打击。但那种被无数双眼睛冰冷审视、被放在放大镜下剖析的感觉,却愈发清淅。
“族长……好象……骂我们的人没那么多了?”顾全有些不确定地感知着意念波动。
顾伯山眉头紧锁,他并没有感到轻松。这种“平息”并非源于理解或正义,反而更象是一种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或者说,是猛兽吃饱后对爪下猎物暂时失去兴趣的慵懒。
他抬头看向那面水镜,镜中映照出的自家惨状,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幅被钉在实验室墙上的解剖图。而他们,就是那图上的青蛙。
“道院……”他低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意味。有恨,有惧,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原来从头到尾,他们连成为司马家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只是更高层面博弈中的一枚棋子,一个样本。
这种认知,比被污蔑、被围攻更加令人绝望。
然而,就在这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即将淹没他时,他怀中那卷残契,再次传来了清淅的波动。这一次,不再是温热或灼烫,而是一种极其细微带着指向性的牵引感!
这牵引感,并非指向道院古籍阁,也非指向远方某处,而是隐隐指向光幕上,那两名道院老者所在的大致方向?并且,传递出一种混合着警剔与试探的复杂意味!
仿佛这古老的契约,也感应到了那来自云端之上的、冰冷的注视,并做出了它自己的回应!
顾伯山心中巨震!
这残契它到底什么来头?它不仅对规则变动、对“历史贡献”有反应,如今竟似乎能隐隐感知到道院高层的存在和态度?
道院在利用顾家。
司马家在打压顾家。
而这看似无用的残契,似乎也在以其特有的方式,参与着这场棋局?
顾伯山低头,看着怀中那看似普通的木盒,第一次如此清淅地意识到,顾家这最后的“依仗”,恐怕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道院的态度是冷眼旁观的默许与利用。
而顾家的命运,却因为这卷残契的存在,似乎又增添了一丝完全不可预测的变量。
这场戏,看客不止一方。
而演员,也未必全然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