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兽底座冰冷的寒意,通过污损的道袍,汲取着顾伯山体内稀薄的热量。
顾伯山依旧蜷缩在阴影里,象一块彻底被遗忘的石头。他腿上的伤口已经麻木,疼痛感消失只剩下一种若有若无的酸胀感。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拉锯声,吸入的是仙都边缘稀薄的灵气,呼出的则是属于贫瘠之地的带着绝望味道的浊气。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绵长。
远处门楼下的喧嚣持续不断。飞舟起降的灵压嗡鸣、灵兽的低沉嘶吼、华服修士们矜持的笑语……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道无形的、光滑而坚固的壁垒,将他牢牢隔绝在外。偶尔有负责杂役的低阶弟子小跑着过来,从那写着“待核”字样的藤编筐篓里取出几份荐书,又匆匆跑回门楼内,每一次藤筐的响动,都让顾伯山的心脏下意识地收紧,而又在那弟子的无视离开后,缓缓沉回冰冷的谷底。
李执事再也没有朝这个方向投来过一瞥,他忙碌地接待着那些光鲜的访客,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熟练而虚假的笑容,仿佛之前那场充满屈辱的交锋从未发生。只有那个之前推搡过顾伯山的护卫,依旧时不时投来冰冷而警剔的一瞥,如同看守着可能污染环境的垃圾。
怀里的空荡感时刻提醒着顾伯山那五十碎灵的重量。那不仅仅是一些劣质的灵石和零碎,那是祠堂角落刮下的香灰,是族老忍着剧痛拆下的接骨板,是族人们默默摘下的带点灵性的银簪……它们此刻或许正躺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与真正的垃圾为伍。
魂契仪上那冰冷的倒计时,从未停止跳变。
【距华清道院幼塾入门测:29天14时08刻】
每一刻的流逝,都象有一把无形的锉刀,在顾伯山紧绷的神经上狠狠刮过。厌儿在破庙里是否又痛苦抽搐?族人们是否还能撑住那愈发凶猛的反噬污染?而他们又能否安然返回?
焦虑和绝望如同两只饥饿的蛆虫,时刻啃噬着顾伯山的内脏。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无声的煎熬彻底压垮时,一阵略微不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是那些杂役弟子轻快的小跑,也非华服修士悠然的踱步,更非护卫灵铠沉重的顿地声。
这脚步声沉稳,甚至带着一点略显拖沓的疲惫,目标明确地朝着这个角落而来。
顾伯山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因长时间凝固而有些僵硬地转动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灰色旧道袍、发髻微乱、眼角带着深深倦痕的中年修士,正皱着眉头朝他走来。这修士的道袍样式与李执事等人的月白袍相似,但颜色黯淡,材质普通,袖口甚至有些磨损,显然在道院中地位不高,或许是负责某些繁琐底层事务的执役。他手里拿着一块灰扑扑的玉板,上面似乎刻录着些什么,另一只手里,正拿着那份(顾伯山瞳孔一缩)被他塞进藤筐最底层的顾家的残破契约!
中年修士的目光在顾伯山和玉板之间来回扫视了几次,似乎在核对着什么,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
“北荒顾氏?”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长期处理琐事带来的干涩和淡漠,甚至懒得用正眼看顾伯山。
“是!是!”顾伯山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腿伤和虚脱跟跄了一下,只得勉强靠着石兽,连连点头,心脏再次疯狂地擂动起来。
“啧,”中年修士嫌弃地瞥了一眼他狼狈的样子,目光落回手中的残卷上,用手指粗鲁地弹了弹那焦黑的边缘,灰尘簌簌落下,“就这?丹霞祖师时期的古契?李师弟也真是……什么破烂都往‘待核’筐里塞,尽给我找麻烦……”
中年修士抱怨着,显然对这份额外的工作极为不满。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又一个穷疯了的破落家族,不知道从哪个祖坟里刨出点故纸堆,就想来碰运气的典型。。
“规矩不能废,”他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说给顾伯山听,语气毫无波澜,“核验古契,第一步,血脉灵纹追朔。看好了,就一次。不成,立刻滚蛋,别浪费我时间。”
说着,他根本不等顾伯山回应,便将那灰玉板放在一旁,双手握住那残卷的两端——动作甚至称不上小心——然后,调动起体内一股微弱却精纯的灵力,缓缓注入残卷之中。
那灵力并非用于激发契约内容,而是专门用于触发某种古老的印刻在契约材质深处的验证机制。
起初,毫无反应。
残卷依旧是那副破败的模样,焦痕处处,灵纹黯淡。中年修士脸上的不耐烦更盛,嘴角甚至已经撇开,准备宣布失败。
顾伯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中年修士即将撤去灵力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遥远时空彼岸的震鸣,极其突兀地从那残卷深处传了出来!
非常非常微弱,象是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声心跳。
紧接着,在那残卷边缘,一处被焦痕半掩的、极其复杂的复合灵纹印记的残缺处,竟然猛地亮起了一丝微光!
那光芒并非持续稳定,而是微弱地、顽强地闪铄了几下,呈现出一种极其古拙的、暗沉的赤铜色!光芒闪铄间,那残缺的灵纹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扭动,散发出一种苍凉而纯粹的气息,与当下流行的、经过无数次优化改良的灵纹风格截然不同!
虽然这光芒只持续了不到三息,便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残卷恢复死寂。
但这一瞬间的异象,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咦?!”
那中年修士脸上的不耐烦和轻视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清淅的惊诧!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凑近了些,死死盯着那光芒熄灭的地方,甚至用手指去触摸那依旧残留着一丝微弱温热的灵纹!
中年修士本是典制阁的低阶执役,常年与各种古老文献打交道,虽然地位不高,但眼力还是有一些的。这光芒的颜色、那灵纹瞬间活性化的特征、以及散发出的那股纯正的古意……绝非伪造!
这破破烂烂的东西,竟然真的有一丝古老契约的残留灵性?!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惊疑不定起来,再次抬头看向顾伯山时,目光已经完全不同。不再是看垃圾的眼神,而是带着一种审视和难以置信。
“你……”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但又不知从何问起。
顾伯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那瞬间亮起的微光,如同在无尽黑暗中骤然划过的流星,虽然短暂,却照亮了他几乎枯死的希望!
“大人!您看到了!您看到了吗?”他声音颤斗得厉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激动,“那是我顾家祖上的印记!是真的!是真的啊!”
中年修士没有立刻回答,他再次低下头,仔细地查看着那份残卷,手指细细摩挲着那些焦痕和破损处,眉头紧锁,似乎在重新评估它的价值。之前的轻视和敷衍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职业性的、略显凝重的专注。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发生了变化。远处那些原本漠不关心的目光,似乎也捕捉到了这边短暂的异样和中年修士态度的转变,一些窃窃私语声再次低低响起。
那负责监视的护卫,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神中的警剔之色更浓。
良久,中年修士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顾伯山,语气依旧算不上热情,却少了那份冰冷的淡漠,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慎重:
“灵纹残留反应……确有古契特征。年代……极久远。”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手指点了点残卷上几处巨大的缺损和焦痕:“但是,损毁太严重了。关键的年限制约、核验条款部分,尤其是道院执事最终的确认法印,几乎完全缺失。单凭这点血脉灵纹反应,远远达不到重新激活契约效力的标准。”
他的话,象是一盆冷水,浇在了顾伯山刚刚燃起的心火上。
但紧接着,中年修士的话锋又是一转,指了指旁边那块灰玉板:“按流程,既然检测到古契特征,无论是否完整,都需录入‘待审议’串行,交由典制阁值班师兄过目。至于最终能否认可,能否作为荐书替代,非我能决定。”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枚小小的、刻着复杂符文的印章,运起一丝灵力,在那灰玉板上关于顾家残卷的记录后,重重盖了下去!
一个清淅的、泛着微光的“核验存疑,提交审议”字样,烙印其上。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看顾伯山,小心地——这一次带上了些许郑重——将那份残卷重新卷好,拿在手中,转身朝着门楼内走去。
走了两步,他象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话:
“等着吧。审议结果出来,会有人通知你。”
这一次,不再是驱赶,而是一个真正的、带着不确定性的等待。
顾伯山僵立在原地,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斗。
希望了吗?
似乎有了一线微光。
绝望了吗?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那“审议”二字,背后依旧是巨大的、难以逾越的规则鸿沟。
但无论如何,那残卷上亮起的、源自顾家古老血脉的微光,终究是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撬动了那冰冷规则的一丝缝隙!
顾伯山极其缓慢地,再次滑坐到冰冷的阴影里。
这一次,等待似乎不再那么纯粹地令人绝望。
他抬起头,望向那高耸入云、灵光璀灿的门楼。
那扇门,依旧紧闭。
但门缝里,似乎真的透进了一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