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沉重的木门在顾伯山身后无声的合拢,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悲泣短暂隔绝。
然而,门内那死寂的、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的沉重,却比任何哭嚎都更加压得他喘不过气。
顾伯山站在“镇灵匣”投下的猩红光芒中,身影被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孤魂。怀中那卷空白的兽皮契约卷轴,冰冷而坚硬,硌在他的胸口,仿佛一块沉重的墓碑,提前宣告着他的结局。
夜风凄冷,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百骸楼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模糊的喧嚣,更反衬出此地的死寂。
顾伯山没有立刻迈步。
那股在祠堂内支撑着他、近乎疯狂的决绝之气,在真正独自面对这冰冷的夜色时,竟如同被针扎破的气囊,开始一点点地泄漏。
脚步,变得无比沉重。
每一步,都象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又象是拖拽着千钧枷锁。
去百骸楼
签卖身契。
将自己这顾氏族长最后一点残存的价值,明码标价,卖给黑矿坑的管事,或者某个需要试验品、需要炮灰的邪恶修士。
然后呢?
换回几十块,或许运气好能有一百块下品灵石?
这点微末的“资粮”,对于那三百中品灵的天堑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可能连一点水花都溅不起来。
值得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猛地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用最后的尊严和自由,去换取的,很可能只是一个更加屈辱的死亡方式,以及一个遥不可及到近乎虚幻的“可能性”。
真的……值得吗?
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一片断墙的阴影里。他缓缓地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身体微微颤斗,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挣扎。
他颤斗着手,从怀中掏出那卷兽皮契约。卷轴材质粗糙,边缘已经磨损,散发着淡淡的、陈旧的灵力气息和兽皮的腥味。它空无一字,却仿佛已经写满了他未来的悲惨命运。
他会签下什么?
“自愿为奴”?
“生死不论”?
“魂灵印记移交”?
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条款,都让他不寒而栗。
他猛地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幅幅画面。
画面里,是顾厌刚出生时,那皱巴巴的小脸,那双清澈乌黑、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柔软的小生命,心中充满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沉甸甸的责任。那时,虽然家族已然窘迫,但新生命的到来,总归是带着希望的。
画面一转,是苏婉嫁入顾家时,那双带着羞涩和期盼的明眸。她不顾自家微薄,毅然嫁给他这个前途未卜的顾家长子,陪着他熬过一年又一年的艰难,为他生儿育女,甚至不惜抵押自身灵宫本源……她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只是默默承受,日渐憔瘁。
还有顾棠……他那倔强又懂事的妹妹,最终却落得那般下场……
还有顾雨那孩子,手腕上那狰狞的诅咒……
一幅幅面孔,一声声呼唤,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即将崩溃的心防。
他对得起谁?
他谁都没对得起!
如今,还要用这种自暴自弃的方式,彻底斩断最后的牵绊,去赌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奇迹吗?
若是失败了,他这条命丢得毫无价值,顾家依旧灭亡,留下苏婉和厌儿……他们该怎么办?
厌儿若醒来,知道父亲用这种方式换来几块无用的石头,该是何等痛苦?
巨大的痛苦和尤豫,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冷汗涔涔,眼神剧烈波动,那疯狂的决绝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彷徨和恐惧。
手中的兽皮卷轴变得无比烫手,他几乎想要将它狠狠扔掉!
回去!
回到祠堂去!
和族人死在一起!至少……死得稍微有点尊严……
这个念头充满了诱惑力。
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祠堂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昏睡中的、丹田嵌着死寂“黄金瘤”的孩子。
“爹……饿……”
孩子痛苦的呓语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那“华清道院”、“下月初九”、“荐书”的碎片信息,也再次浮现。
万一呢?
万一这用命换来的几十块灵石,能成为撬动命运的第一块砖呢?
万一……顾家命不该绝呢?
族长的责任,父亲的职责,如同两条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他摇摆不定的灵魂。
走,可能是毫无意义的牺牲。
不走,则是眼睁睁看着希望彻底熄灭,全家一起在绝望中腐烂。
哪一种,更痛苦?
哪一种,更不负责任?
他死死攥着那卷兽皮契约,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最终,所有的挣扎、痛苦、恐惧和不舍,都化作了嘴角一丝无比苦涩、近乎惨烈的弧度。
他还有得选吗?。
所有的路,都是死路。
他只不过,选择了看起来稍微主动一点的那条……死路。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份沉重如山的兽皮卷轴,重新塞回了怀里,紧紧贴在心口。
那里,心脏正疯狂而痛苦地跳动着。
他最后望了一眼祠堂的方向,目光仿佛要将那轮廓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猛地转身,不再尤豫,也不再回头,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夜色,向着百骸楼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决绝走去。
背影,佝偻而沉重,仿佛背负着一座即将倾复的山岳。
那最后的一丝尤豫,被彻底碾碎,化为了赴死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