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2)
“陛下这是贼不走空咳咳!”唐巍话一出口,立刻觉得用词大为不妥,连忙干咳两声掩饰,改口道,“属下失言!陛下一视同仁,赏罚分明,实乃明君风范!”
好在他巧妙地将话题圆了回来。
“既然陛下将建造雷坛的银子尽数收了回来,也算是变相从严阁老和陶仲文那里得了补偿。古语云“不患寡而患不均”,既然陶仲文还想拉指挥使您下水,陛下最擅平衡之术,自然也不会让指挥使独善其身,这才有了罚俸之举。”
“恩!”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点了点头,“本使原还想着,是不是得找个由头,从你们这帮小子俸禄里扣点出来,补补某的亏空。现在一想,罢了罢了,你们那点散碎俸银,养家糊口尚且不易,某还不至于如此下作。”
“指挥使真是菩萨心肠!体恤下属,无人能及!能跟着您这样的上官,真是我等十世修来的福分!”唐巍立刻送上恰到好处的奉承。
“噪!”陆炳冷哼一声,故作不悦,但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暴露了他受用的心情,背着手,迈着四方步离开了。
经唐巍这一番剖析,陆炳心情壑然开朗。他明白,自己暗中破坏法坛,实则帮皇帝省下了一大笔开支,陛下内心未必真怪罪。
那罚俸一年,多半是陛下恶趣味发作,顺手为之的平衡手段,兼带敲打警示。
他刚走出北镇抚司衙门大门,迎面就撞见一位司礼监的太监正快步走来。
“哟!真是巧了!奴婢正要去寻指挥使大人,这就碰上了!”
那太监满脸堆笑,尖着嗓子说道“公公寻某何事?”
“陛下口谕,召指挥使即刻入宫见驾。”
“好!”陆炳心中已有预料,立刻应道,“有劳公公带路,某这就进宫面圣。”
西苑,玉熙宫。
“文孚,来了?坐吧。”嘉靖皇帝抬眼看着陆炳,语气比昨日温和了许多,并吩咐一旁侍立的小太监,“来人,给陆爱卿看座。”
“谢陛下。”陆炳躬敬行礼后,才小心地坐了半个屁股,“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有何要事吩咐?”
“朕昨日罚了你一年俸禄,”嘉靖皇帝语气带着一丝玩味,打量着陆炳,“心里不会记恨朕吧?”
“臣万万不敢!”陆炳立刻起身,躬身道,“法坛重地出此纰漏,确是臣巡防失职,陛下予以惩戒,天经地义,臣心服口服,绝无半句怨言!”
“恩。”嘉靖皇帝似乎满意他的态度,示意他重新坐下,“朕也不过是在他们面前做做样子罢了。法坛被毁,究其原因还是在他们自己看守不利,与你能有多大干系?朕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堵他们的嘴。”
他话锋一转,进入了正题,“朕此次叫你来,是有一件要紧事交给你去办。”
嘉靖皇帝用手指关节重重地敲了敲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强调道,“既然昨日陶真人口口声声,说是因你锦衣卫巡视不利,才致使妖狐邪崇有机可乘,破坏了法坛。那好,朕这次就派你亲自去监督陶真人炼丹!”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给朕盯紧了!从今日起,炼丹一事,由你全权负责监督,一定不能再出任何差池!若是再出了半点纰漏”
嘉靖皇帝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朕可就真要罚你两年的俸禄了!听明白了吗?”
“臣,领旨!必当恪尽职守,绝不辱命!”陆炳心中狂喜,脸上却保持着一片肃然,立刻起身领命。皇帝的话,他听得再明百不过了!
表面是让他严加看守,确保方无一失;实则那句“出了差池罚两年俸禄”,几乎是明示他,无论陶仲文在炼丹过程中“发生”什么“意外”,他陆炳最多也就是损失两年俸禄而已!
陛下这是要借他这把刀,除掉陶仲文这个越来越碍眼的神棍了!
“还真让唐巍那小子说对了,陛下果然是要借刀杀人!”陆炳心中暗道,同时也想着这个老道士终于要归西了。
锦衣卫本就是陛下最锋快的刀,陛下指向哪里,他就斩向哪里!
离开西苑,陆炳心情愉悦地返回北镇抚司。但兴奋过后,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眼前。
如何让陶仲文死得“自然”,死得合乎情理,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
直接一刀捅死自然是最蠢的办法,那样陛下恐怕就不是罚俸,而是要他的命了。
“对了,还得去找唐巍那小子!”陆炳一拍大腿,“这种鬼主意,他最在行!”
“来人!”他朝门外喊了一声。
几名值守的校尉应声而入,“指挥使有何吩咐?”
“去,立刻把唐巍给本使找来!就说有急事,让他马上过来!”
“是!”
不多时,唐巍便脚步匆匆地赶到了陆炳的值房外。
“笃笃笃一”
“进来。”里面传来陆炳沉稳的声音。
唐巍推门而入,拱手行礼,“属下参见指挥使。”
“坐,不必多礼。”陆炳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今日找你来,是有件棘手的事,想听听你的主意。”
“出主意?指挥使深谋远虑,何事还需属下这等微末之见?”唐巍好奇道。
“此事,还非你不可。”
“陛下,让某去监督陶真人炼制丹药。而且还说若是出了差池,就罚某两年的俸禄。”
唐巍何等机灵,瞬间便明百了其中的关窍,试探着问道,“指挥使的意思是想着让陛下“如愿”罚您两年俸禄?”
“然也!”陆炳点头,“但关键在于,怎么做才能做得天衣无缝,让陛下只罚某的俸禄,而不会引来其他麻烦。某知道你小子歪点子多,说说看,你有何看法?”
唐巍眉沉思,目光无意间扫过陆炳桌案一侧放着的那架新制成的单筒望远镜。忽然间,他脑中灵光一闪!
“指挥使,这个问题或许有人比属下更适合为您解答。”唐巍如实说道。
“哦?也是某的手下?”陆炳放下茶盏,狐疑道,“是谁?”
“南镇抚司指挥同知,朱孝先,朱大人!”唐巍斩钉截铁道。
“他?”陆炳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若是让他捣鼓些奇技淫巧的小玩意儿,他倒是能耐不小。你让他出这种主意?莫不是在跟某开玩笑?”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朱孝先平日里的做派,摇摇头,“他那点斤两,某还不清楚?前番让他督造火,炸了多少次作坊?害得本使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
“指挥使所言极是!”唐巍立刻接口,话锋却是一转,“南镇抚司别的或许欠缺,但论及‘失败”的经验,尤其是爆炸的经验,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爆炸?”陆炳捏着下巴的手一顿,眼中骤然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属下就是这个意思!”唐巍肯定道,“既然是炼丹,那丹炉炸了,炸死几个炼丹之人,岂不是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毛病?南镇抚司的人或许不懂炼丹,但若论如何让东西“恰到好处”地炸开,恐怕没人比他们更懂了!”
陆炳被这个大胆的想法点燃了,但旋即又有一丝顾虑,“办法虽妙,但若只是爆炸,万一那老道命大,没被炸死,反而跳出来反咬一口,岂非弄巧成拙?”
“指挥使奉命监督,查验炼丹材料是否合规、是否安全,乃是分内之职吧?”唐巍提醒道。
“这个自然是可以有,也可以没有!”陆炳狐疑道,“不知这其中能做什么文章?”
“他们若只是炼些草木丹药,爆炸威力或许有限,确有可能炸而不死。”唐巍分析道,“但若他们为太子炼制的丹药,所需材料多是水银、矶霜、朱砂、铅丹、雄黄、蟾酥之类既剧毒又易爆燃之物。那么,一旦丹炉爆炸,毒物四溅,蒸汽弥漫,炼丹之人,焉有生还的可能?”
陆炳听得不禁连连点头,猛地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办!你随本使立刻去一趟南镇抚司!”
“是!”
三刻钟后,唐巍跟随陆炳来到了南镇抚司衙门。
指挥同知朱孝先早已得到消息,迎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志志。
“指挥使大驾光临,若有事务吩咐,差人唤属下过去便是,何劳您亲自前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亲自湖茶,给陆炳和唐巍各奉上一杯。
“今日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陆炳开门见山,毫不迁回,“听说之前,你们南镇抚司下属的作坊,炸过不少次?”
“啊?”朱孝先心里“咯瞪”一下,脸色瞬间有些发白,额角见汗,支吾道,“这个—回指挥使,也也没有很多次。主要是实验新式火器,风险难免,所以”
他心中叫苦不迭,暗想是不是哪次炸坊的事情被翻旧帐了,紧张得手心冒汗。
“不必紧张。”陆炳摆摆手,“某今日不是来追究旧帐的。只是想听听你的‘炸坊”经验,越详细越好。”
“啊?”朱孝先闻言,惊得一个跟跎,差点没站稳,连忙扶住旁边的桌角,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心中五味杂陈,完全摸不清上司的意图。他急忙向一旁的唐巍投去求助的眼神。
唐巍忍住笑,一脸严肃地解释道,“朱同知不必惊慌,指挥使是真想听听您关于各类物料爆炸的经验之谈,绝非问罪。”
“这”朱孝先仍是惊疑不定。
“某没时间跟你开玩笑!”陆炳加重了语气,朝他招招手,“你凑近些。”
当朱孝半信半疑地凑过去后,陆炳在他耳边低声快速交代了一番。只见朱孝先的眼晴先是瞪得溜圆,随即慢慢恢复正常,最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原来如此!指挥使放心,属下明白了!”朱孝先挺直腰板,语气恢复了镇定,甚至带上了不容质疑其专业性的自信。
“属下虽不通丹道,但炼丹所用物料中,易燃易爆之物确实不在少数!指挥使稍候片刻,属下这就让人将相关的记录册子取来!”
很快,一名南镇抚司的校尉捧着一个厚厚的木匣进来。朱孝先从里面取出几本册子,摊开在桌上,开始如数家珍般地讲解起来“指挥使请看,除却常见的硝石、硫磺、木炭配比不当易爆之外,其他炼丹物料操作不慎,亦极易引发爆燃乃至毒爆!”
“臂如这雄黄,加热过度或与某些物料混合研磨,不仅会产生剧毒矶霜蒸汽,更易发生猛烈爆燃,毒雾弥漫,吸入后会命丧当场“还有这朱砂,高温之下不仅析出水银毒烟,其蒸汽积聚亦能炸裂鼎炉,威力不容小!”
“另有那铅丹、础霜以及蟾酥等物本身就有剧毒,若处理不当,或与它物发生反应—”
第二日,一早。
陆炳精心挑选了几名来自南镇抚司精通“事故”处理的锦衣卫好手,一行人来到了位于皇城东北侧、景山附近的“中极府”。
此处北倚玄武位,东眺景王府,风水极佳,是嘉靖皇帝特赐给陶仲文的修炼及炼丹之所,气派非凡。
“陶真人,奉陛下旨意,由陆某亲自监督真人炼制金丹。”陆炳出示了腰牌,语气公事公办,“为确保万无一失,不知陆某可否先查验一番炼制所需的各种物料?毕竟,陆某也不想重蹈复辙,无法向陛下交代。”
陶仲文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些,闻言虽觉陆炳多事,但皇帝旨意难违,只得淡淡道,“可。”
随即吩附身边的小道童,“将备好的药材,一一呈予陆指挥使过目。”
几名小道童依次捧出各种药材,色泽暗红的朱砂、鲜红如血的础霜、银光流转的水银、橙红的铅丹、金黄刺鼻的雄黄、以及干的蟾蜍酥囊。
看过这些琳琅满目的材料,几乎全是剧毒之物!
陆炳目光扫过这些“药材”,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仔细查看后点头道,“有劳真人了。物料既已齐备,那陆某便在外值守,静候真人开炉吉时。”
他心中暗道,“唐巍那小子说得没错,果真是‘君以此兴,必以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