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报恩狐狸,皇帝密匣
第二日,一早。
西苑,玉熙宫。
晨光熹微,宫灯尚未完全熄灭。嘉靖皇帝尚未驾临,但底下以严嵩为首的内阁阁臣、六部尚书以及司礼监的几位太监,早已按照品级班序,静候在玉熙宫那略显空旷的大殿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氛围,唯有偶尔轻微的咳嗽声或衣袍摩擦声打破寂静。
约莫一刻钟后,后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太监的低喝声。
众人精神一振,立刻垂首躬身,更加摒息凝神。只见嘉靖皇帝一身宽松道袍,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姗姗而来,径直走向那垂着纱慢的御榻。
“开始议事吧。”嘉靖皇帝的声音通过纱慢传来,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却清淅传入每个人耳中。
“是。”首辅严嵩率先出列,手持玉笏,开始奏事,“陛下,户部已根据陶真人所呈规制,初步拟算出建造镇邪雷坛”的各项开支预算,条陈在此,等侯内阁票拟后,即可呈报陛下圣裁。
e
一项项政务被提出、讨论、看似由内阁商议、司礼监批红,实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纱慢后那只铜上。
响则示意可通过,不响则意味着皇帝不予认可,还需再议。这已是西苑议事的常态。
约莫半个时辰后,今日主要的议题似乎都已商议完毕。
“好了。”嘉靖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今日还有其他要事奏报吗?”
严嵩再次躬身,“回隆下,今日所议主要便是雷坛建造与浙直总督胡宗宪奏报筹备缉捕海寇汪直两事。此二事既已商定,若诸位同僚无其他本奏””
“那朕倒有一件事要说。”嘉靖皇帝的声音平稳地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让殿内所有大臣的心神瞬间紧绷起来。
“诸位爱卿若还有事,可待会儿再讲。”嘉靖皇帝紧接着提高了些许声调,点名道,“严阁老“臣在。”严嵩立刻上前一步,垂首听令,心中隐隐感觉事情可能跟祭祀太庙人选有关。
“前些日子,严阁老向朕提议,由景王代朕前往太庙行祭祀之礼。”嘉靖皇帝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而这短暂的停顿,让殿内几乎所有不知情的大臣都竖起了耳朵,屏住了呼吸。严嵩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朕之前并未给出准话。”嘉靖继续道,语气不疾不徐,“今日,朕便给你,也给诸位卿家一个明确的答复。”
他话语中的暗示性让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吊到了最高点。除了早已知道结果的黄锦低眉顺眼地侍立一旁,其馀众人,都紧张地等待着下文。
“毕竟,祭祀太庙的日子日渐临近。太子如今禁足,确有不便之处,无法代朕行礼。”嘉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故此,朕心中已有了人选。”
他微微提高了音调,做出了决断,“朕觉得,严阁老此番提议,思虑周全,实乃老成谋国之言。便依卿所奏,此次祭祀太庙,就由景王代朕前往吧。”
“陛下圣明!臣,领旨!”严嵩心中那块大石轰然落地,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和自得涌上心头,他立刻躬身领命。这一次,他又赌对了!陛下果然还是更属意景王!
然而,纱慢之后,嘉靖皇帝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神情,仿佛一个设好局的棋手,看着棋子如愿落入陷阱,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嘉靖皇帝这一决定宣布得极其突然,甚至没给徐阶暗中安排的御史台上书反对的机会。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六部九卿,顿时引起一片哗然许多官员心中惊疑不定,陛下此举是何深意?难道真有易储之心?
竟要让景王越过太子和年长的裕王去祭祀太庙?这莫非是当朝版的“世子多病,汝当勉励之”
?
但稍一深思,又觉情形与永乐朝并不完全相同。当年的太子朱高炽只是身体肥胖、腿脚不便可没有“二龙不相见”这样恶毒致命的诅咒缠身。
最为得意的自然是严党。严府之内,严世蕃等人早已备好酒宴庆祝,弹冠相庆,欢呼这一次他们又精准地揣摩对了圣意!但他们绝不会想到,这不过是嘉靖皇帝故意让他们“以为”猜中了心思罢了。
狸奴小筑门口。
“唐小子!你要的小鱼干,老汉我给你晒好送来了!”王老伯挑着两个沉甸甸的竹框,熟门熟路地来到店门口,将一筐喷香的小鱼干放下,又从另一个盖着的竹篓里宝贝似的掏出几条粗壮、还在扭动的活鳝鱼。
“瞧瞧,今早刚在河里下的篓子抓上来的,新鲜着呢!”王老伯黑的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眼看着河水就要上冻了,赶紧拿来让你尝个鲜,补补身子!”
唐巍看着那几条活力十足的黄鳝,眼晴一亮,瞬间想起一个利用动物特性破坏法坛的妙计,但念头一转,又泄了气。
眼下已是深秋,别说蛇了,连蝙蝠都快冬眠了。若是春夏时节,将鳝鱼血悄悄泼洒在法坛周围,那腥气定能引来成群嗜血的蝙蝠,撞坛扰局,堪称一绝。
以往就有江湖术士用这招,把鳝血偷偷抹在富户朱门上,夜间蝙蝠闻味而来,疯狂撞门,吓得人家不得不搬走。
蝙蝠扰坛,在道教传说中也是大不吉。可惜了,这两条上好鳝鱼,看来只能祭自己的五脏庙了“对了,还有一桩事,想麻烦唐小子你——”王老伯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改口,“哦不对,瞧我这记性,现在该称呼总旗大人才是。”
“王老伯您这就见外了!”唐巍连忙摆手,“什么总旗不总旗,没有您当年救我,我早死了。
您还是叫我唐小子,我听着亲切!”
“哎,好,好。”王老伯脸上笑开了花,接着说道,“是我那顽皮的孙儿,昨日在村头野地里玩耍,撞见一只受伤的狐狸,小腿被夹子伤了,流了不少血。小孩子家不懂事,还以为是条走丢的白狗,瞧着可怜,就偷偷抱回了家。”
他边说边掀开另一个筐子上盖着的竹篦子,只见筐底蜷缩着一只毛色雪白、但后腿皮毛已被鲜血染红一大片的狐狸。狐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带着惊恐和痛苦,小心地打量着外面。
“王老伯!您可真是我的福星啊!”唐巍一看,顿时喜出望外,这简直是睡遇到了枕头!
“啊?这—”王老伯被唐巍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懵。
“这狐狸我们也不懂,我们庄户人家,也不会摆弄这个。”王老伯解释道,“再说,留一只野狐狸在家里,万一野性发了伤了孩子可咋办?可看着它这样,又狠不下心不管。”
他叹了口气,“所以老汉我就想着,你是跟生灵打交道的行家,就顺道挑过来给你瞧瞧。你要是愿意发发善心救它一命,这狐狸你就留下,也算给它条活路,给你积份阴德。”
“好!好!太好了!”唐巍连连点头,心中早已乐开了花,“这狐狸就交给我吧,您放心!”
“你愿意救它,是它的造化。”王老伯见唐巍答应,也松了口气,收拾好扁担箩筐,喝了碗唐巍递上的热茶,便准备告辞。
临走前,他又想起什么,关切道,“对了,唐小子,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岁数了,还没相中的姑娘?让你上官多上上心,给你寻摸个贤惠媳妇才是正理!”
1
送走王老伯,唐巍立刻仔细检查起这只白狐的伤势。他发现这狐狸运气不错,只是被捕兽夹擦伤了皮肉,看着血流得多吓人,实则并未伤筋动骨。
就算不加理会,过些日子它自己也能慢慢愈合。
“算了,谁让你运气好,碰上了我这个心善的呢?”唐巍自言自语着,打来清水,小心地为狐狸清洗伤口,然后撒上特制的金疮药粉。
药粉触及伤口,疼得狐狸“”直叫,身体剧烈颤斗。
“行了,别叫唤了,吃点好的补补。”唐巍将伤口用干净布条包扎好,又端来一盆切好的新鲜肉糜,放到狐狸面前。
看着低头狼吞虎咽的狐狸,唐巍心中盘算已定,破坏那未完工的雷坛,就落在这只白狐身上了!
在道教风水学说中,狐狸出现在法坛工地,尤其是尚未建成之时,堪称毁灭性的打击。
若让狐狸在关键的地基处留下几个深浅约两寸的爪印,便可解释为“地从此泄露”,破了“三元锁”的格局,是为大凶。
若是狐狸再在坑里留下自己尾巴上的狐毫,那就是大凶了。
若是留下七根毛那就是血光之灾,若是留下九根毛那就是有塌陷的风险。
若是再狠一点,找一只死老鼠,在其口中塞入一枚铜钱,让狐狸衔着这“铜钱鼠”埋入法坛地基之下,那在道教看来,简直是引瘟神夺财、招吊死鬼索命的极恶之兆!
所谓“鬼工埋票,狐穴藏阴债”,便是如此。
死老鼠对唐巍来说太简单了。他只需一声令下,北镇喵司那群猫猫们,能给他抓来一箩筐。
“《道法会元》卷八一有云,“狐过未成之坛,如胎死腹中,当断脐焚尸。’”唐巍看着眼前埋头干饭的白狐,越看越是满意。
“果然,要用魔法才能打败魔法。这下,看陶仲文那老道如何接招!”唐巍一边得意地自语一边拎起那两条鳝鱼,准备晚上做一道拿手的咸肉蒸鳝鱼。
“狐狸改黄道,这个雷坛就成了倒逆玄枢的凶煞格局,强行布阵,必招天雷劈坛!”
“正好这坛还叫‘雷坛’,要是他们顶着这凶兆还敢继续用,却没被天雷劈,那不就证明他们那套道教法则是假的?既然法则是假的,那陛下潜心玄修岂不也是—”
唐巍想到此处,不禁摇摇头,觉得这逻辑自相予盾,无比荒谬。
之前为了与猫头鹰秘密会面而租下的那处偏僻宅院,他已经转租出去了。果然,不用负责任的感觉就是轻松。
天色渐暗,那道咸鸭蒸鳝鱼香气四溢,唐巍正准备大快朵颐,忽觉院中老槐树的枝上似乎多了个黑影。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光,看清了那黑影的真容,顿时一阵头疼。
“你怎么找来的?”唐巍异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呜呼一—”
树梢上,那只熟悉的猫头鹰发出低沉而固执的叫声。
“我跟你只是交易,逢场作戏,谈感情伤钱知道吗?交易结束了!”唐巍试图跟它讲道理。
“鸣呼呼——”
猫头鹰显然不吃这套,叫声变得急促而响亮,仿佛在抗议,“我不管!反正就赖上你了!必须负责!”
无奈之下,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唐巍最终以每月初一、十五提供两顿足量兔肉为条件,才勉强将这尊“瘟神”打发走。
猫头鹰临走前,还特意在唐巍头顶盘旋了两圈,那锐利的眼神仿佛在警告,“我知道你住哪儿了,敢赖帐试试!”
次日,清晨。
北镇抚司点卵过后,唐巍便将意外获得一只白狐的消息,悄悄禀报了指挥使陆炳。
“狐狸?有点意思。”陆炳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略作思索后便道,“先不急着动。眼下盯着法坛那边的人不少,我们得等一个他们最松懈的时机。”
“指挥使说的是等景王去祭祀太庙的时候?”唐巍立刻心领神会。
“恩。”陆炳赞许地点点头,“太庙祭祀乃是国之大典,斋宫那边同样需要大批道士举行驱秽清坛的仪式。那时节,陶仲文和他手下得力之人的注意力必然被牵制在斋宫,对这边雷坛工地的看管定然会松懈许多。”
“那我们就在祭祀太庙的前一晚,让那只狐狸去工地上好好溜达一圈,留下些不祥之兆的痕迹。”
距离太庙祭祀还有整整十日。这十天,足够这只白狐养好伤,也足够唐巍与这只白狐创建足够的信任了。
玉熙宫里。
“黄锦朕的那个盒子,你去替朕取来。”
“奴婢这就替主子拿来。”
不多时,一个古朴的铜盒子就摆在了嘉靖皇帝的面前。
嘉靖皇帝转动上面的密码锁,核对好之后,只听见“咔哒一一”一声,锁就开了。
从嘉靖皇帝的视角看过去,盒子最上方信封的封面上写着“夏言”二字,他拿起来下面的信封被手掌挡住视线,只看得到一个“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