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洞。
天光渐敛,暮色渐沉。
两道身影于石台上站定,残照馀晖为二人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参翁目光微动,轻捋长须缓步踱着:“糜道友,前日听太和道友提及,清霄不日将下山游历。”
“哦?”
后山大小事务皆由参翁统筹,与执事院往来密切,此言应当不虚,“那参翁可知,何人将接此重任?”
他们心知肚明,清霄在清字辈中资历最深,修为最高。
腰间那套十二生肖皮影,大半已祭炼至金丹境界,大小如意,飞天遁地,崂山上下谁不叹服?
尤其那条名为白灵”真龙,方丈亲赴东海,求得数十片龙鳞与皮影合炼,不仅生灵智,更得龙族神通,腾云驾雾,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参翁垂眸,摇头叹道:“多事之秋啊。”
他们虽久居崂山,不见神京风云变幻,不晓天下大势,可他们清楚,这半年来投奔崂山的山精野怪,数量远超往年数倍。
若真是天下安稳,怎会有这么多精怪背井离乡,寻求庇护?
如今这后山之中,除去他与糜先生,走兽大妖有四位、飞禽两位、山鬼一位,山下还隐着一位菊精,至于炼炁小妖,那更是数不胜数。
太清宫虽为他们开放藏经阁,允其修习道法法术,但山精野怪修习人族神通,终究事倍功半。除了那些天赋异禀之辈,大多难窥门径。
若是没有个厉害的人物出面,如何镇压这些蝇营狗苟?
“恩”
糜先生对参翁所言自是深有体会。若非形势所迫,他岂愿让自家后辈贸然下山?可若不让他们增长见闻、提升修为,万一太清宫有变————
岂不闻盛极而衰?
纵使头顶尚有天庭坐镇,西天极乐常在,但人间道统的兴衰起落,怕是连他们也难事事周全。
“——
”
糜先生忽想起一事,忙道:“参翁可还记得白日里清鼎那位师弟,清云?”
“怎么?”
参参翁抬眸,面露询问之色。
“您觉得,他有没有可能————?”
糜先生语带试探。清字辈弟子十馀人,如今结丹者不过五六。
清霄即将下山,清远数月前便已离山,若属意,早该召回了。洞天之中倒是有一位金丹弟子,奈何其素来深居简出,一心清修,不谙世务,至于几位执事门下弟子,更无可能担此重任,只因此责历来多由太岳道人一脉弟子执掌,以作历练。
至于清灵,那小丫头虽得方丈宠爱,但要她主持崂山事务,终究资历尚浅。
更何况以她那跳脱的性子,又怎会愿意接下这般繁琐的差事?
“糜道友此言,确有几分道理。”
参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那清云半载结丹,足见天资卓绝,再回想白日里对方看自己的眼神————
“嘶”
他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顿时壑然开朗。
先前只当对方另有要事相商,如今细想,恐怕清云早已洞悉内情。若当真接掌此职,日后少不得要与他往来!
“参翁?”
“呵”
参翁捻须轻笑,神色恢复从容,“你我在此妄加揣测,倒不如多费些心思打理后山事务。”
“参翁说的是。”
糜先生先是一怔,随即会意附和。
他们职责所在,便是管束好后山这群精灵,不让其下山扰乱阳世。至于其他,却也不是他们该操心的。
“沙沙——”
参翁在洞中缓踱几步,忽而问道:“糜道友,近日青珀可曾寻过你?”
“恩。”
糜先生微微颔首,语气不耐,“青珀那厮,竟想让我来说服参翁,何其荒谬!”
这灵蝉来崂山已五年有馀,每年供奉却总是敷衍了事。明明修为已达金丹,修炼百馀载,每次上交的却尽是些几十年份的蝉蜕。
所幸太清宫诸位道长对此并不计较,毕竟这供奉之制,本就是他与参翁为维系后山秩序而设。
既受崂山庇护,自当有所供奉。
常言道“仙道贵生,无量度人”,然众生皆苦,庇佑岂能平白予之?
于是他与参翁便在后山立下规矩:凡居崂山之地,岁岁皆需供奉。
方丈知晓后未曾明言,算是默许此举。
这便成了后山不成文的规矩。
唯独那青珀,年来年去总是推诿。每回参翁问询,他便以闭关修炼推脱,提及供奉,更是借口修为受损、无力炼制云云。
这些蝉蜕于他本是无用之物,偏偏紧握不放。他与参翁自然也没给过他好脸色。
如今他想离开崂山,请他们向太和道人说明一二,但二人根本懒得理会。
崂山岂是他说来便来、说走就走之地?
前几日参翁已明确告知:补足历年供奉,自会放他离去。奈何这灵蝉还寻到他这里,实在可笑。
“糜道友,这蝉蜕有何用?为何偏要紧紧攥在手中不放?”
他们并非刻意叼难,只是立下的规矩若被轻易打破,日后如何服众?徜若后山大妖纷纷效仿,他二人又将置于何地?
糜先生方要开口,洞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好了!”
一名青衣道童气喘吁吁闯入洞中,惊慌喊道:“参翁、糜先生,出————出事了!”
“唰”
参翁面色一凝,身形晃动间已闪至道童面前:“莫慌,慢慢说!”
“哒、哒—
—”
糜先生也快步上前,连声追问:“发生何事?”
青童喘着气,颤声道:“清鼎道长————被人打伤了!”
“什么!”
二人齐齐惊呼出声。
“到底出了何事!”
“清鼎如今何在?”
青童儿面露茫然,不知该先回谁的话。
道童被连番追问,一时无措。
参翁面色一沉,再次喝道:“清鼎人在哪里?”
糜先生见状,立即收声。
“回、回参翁,清鼎道长在梧桐林!”
话音未落,只听“唰”的一声,参翁身形已没入土中,瞬息间消失无踪。
糜先生强压心中怒火,对青童道:“你将事情经过细细道来————”可心有不耐,“罢了,路上再说!”当即拎起青童衣领,纵身掠出洞府,直朝梧桐林赶去。
两个时辰前。
且说清鼎再入后山,却未知会参翁与糜先生。
一来他早知青珀栖居之所,二来这两位皆是在山中修行数百年的大妖,若被他们察觉自己专程来寻蝉蜕,难免心生猜疑。
他既已答应师弟小心行事,不如独自前往,省去诸多解释。
至于那青珀,虽素未谋面,但既受崂山庇护,料想也不敢对他这太清宫弟子妄动干戈。
梧桐林。
时为五月,花事已过。
风过林梢,叶影晃动,地上光斑流转如碎金。
清鼎路上拦了个小妖,轻松便寻至梧桐林。
“嘎吱——
落叶满地,脚下咯吱作响,他看了眼身后的标识,便拱手朗声道:“太清宫典造执事弟子清鼎,求见青珀道友。”
对方是金丹大妖,自是要尊重些。
声浪荡开,林叶暂静。
不消片刻。
枝间传来“咿呀、咿呀”轻响,似蝉翼振,又似木轴转。
“哗啦—
”
天光骤然一暗,头顶传来密集的翅翼震颤之声。清鼎抬头望去,只见成千上万只黑蝉自梧桐林深处涌出,遮天蔽日。蝉群齐齐落在梧桐枝干上,窸窣爬动,将梧桐林复成一片流动的玄色。
“唰唰”
霎时间。
清鼎只觉得被万千道目光钉在原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你说你是典造执事的弟子,清鼎?”
一道洪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在林中回荡开来。
清鼎连忙拱手:“清鼎见过青珀道友。”
“唰—
青光掠过,一道身影在他面前缓缓凝实。
“小道士,来我梧桐林所为何事?”
一位头戴青冠,身披蝉翼纱衣的青面中年踱步而来。
清鼎挑眉,定了定神,拱手回道:“清鼎此来,确有要事相商。”
这灵蝉真当后山是自己家了?
青珀眼珠一转,仔细打量清鼎一番,炼后期,年纪不过十三四,未曾听过,他久居后山,只知参翁、糜先生统辖此地,太和道人执掌崂山俗务,皆是不好相与的金丹大修。
这典造执事倒是闻所未闻————
“小道士,你与太和道长什么关系?”
他负手踱步,故作淡然。
“太和道长乃是弟子师叔。”
“哦?”
青珀眉梢一挑,顿时来了兴致,“当真?”他心中瞬间有了主意,既然参翁、糜先生处处为难,何不借这小道士给太和道人传话?
当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咳咳一””
青珀袍袖一挥,霎时狂风卷地,落叶纷飞。待风息叶落,一套古朴石桌石凳已现在二人面前,桌上还摆着一套素白瓷茶具。
他含笑伸手:“请——”
他对茶道虽不甚精通,却深谙人情世故,这些人族修士,总不爱开门见山,偏要这般迂回周旋。他在这储纳之中准备的茶具终于派上用场。
清鼎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还礼:“道友客气了。”随即撩袍落座。
“咕噜噜”
青珀起身执壶,琥珀色的茶汤倾入盏中,水汽氤氲间介绍道:“道长慢用。
此茶虽不及崂山清茗,却也别有风味。”
“多谢!”
清鼎忙出言告谢,举起茶盏,轻呷一口。
唔好苦!
没有参翁那里的好喝。
“如何?”
青珀倾身追问,目光殷切。
“呵呵一”
清鼎讪讪一笑,将茶盏轻轻放下:“还行。”
青珀颔首,转而问道:“不知清鼎道长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清鼎将茶盏轻轻放下,再次拱手:“实不相瞒,清鼎此来是想向道友求取一副百年蝉蜕。”
“恩?”
青珀一听,眉头紧皱,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道友这是————”
清鼎察觉对方神色变化,试探着问道,“莫非有什么难处?”
青珀眼珠微转,避而不答,反而问道:“我记得每年都按时缴纳供奉,难道是典造执事对此有议?”
清鼎本欲解释此事与师父无关,但转念一想,此时不宜将底细和盘托出,便顺着话头道:“只是年份尚浅,难堪大用。”说着从袖中取出三个小巧瓷瓶,整齐摆放在石桌上。
“这是三瓶五灵丹,每瓶十二颗,共三十六颗。此丹能助修行者夯实根基,加速筑基,对炼炁境的突破尤为有益。”
说罢,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枝头。
这些五灵丹花费早早便被他算在师弟头上,尽管师弟答应赠他一颗瑶池花仙莲子,可丹房丹药俱是宫门财产,他哪里敢擅动,师父回来不得骂死他。
那些已开灵智的黑蝉听闻此言,顿时骚动起来,只是在青珀威严之下,不敢妄动,只得在树梢间焦躁地爬来爬去。
“这——
—”
青珀目光扫过枝头密布的黑蝉,沉吟良久,摇头轻叹:“实不相瞒,那百年蝉蜕————早已遗失多时。”他未曾料到这太清宫弟子竟如此直截了当,出手如此大方,三十六颗五灵丹,却是能帮助不少黑蝉踏入炼,只是这百年蝉蜕于他而言,却有大用。
外人不知,他却心知肚明,这百年蝉蜕,可是炼制蝉蜕丹的君药,蝉蜕丹是能帮助弱小精怪化为人形的灵丹。正因如此,五年前他遭人凯觎,欲将他圈养为奴,他不甘受制,这才亡命逃至崂山。
如今伤势渐愈,他自生出离去之念。
崂山虽好,终非故土。
然而既入此门墙,便不能一走了之。
清鼎闻言,眉头不由蹙起。
遗失?
当真有这般巧合?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青珀一眼:“道友此言当真?”
青珀心中有鬼,却强作镇定:“道长若是不信,贫道也无话可说。”
哎—
他暗自叹息。
本想借机请对方向太和道长说情,助自己名正言顺地下山,岂料人人都在打他蝉蜕的主意!
清鼎却是半点不信。
说不定对方身为灵蝉,知晓蝉蜕妙用,不舍得拿出来罢了。
况且他还记得对方刚才出言不逊,什么叫来他这梧桐林作甚”!
当真是妄自尊大!
哼“哗啦!”
清鼎壑然起身,袖袍一卷,将三瓶五灵丹收入袖中,转身欲离,“青珀道友,就此别过吧。”既然对方不给颜面,那就只能请师弟亲自出面了。
但愿到时————
这人莫要后悔!
青珀见状,急忙闪身拦住去路,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容:“道长请留步!”
“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哦?”
清鼎闻言,止住脚步,嘴角微扬,“出来听听!”
“自五年前栖身后山,青某日夜思念故土,每每辗转难眠。如今只想回乡探望亲友,恳请道长向太和道长代为转达此情。。”
“你想下山?”
清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
青珀浑然未觉对方语气中的微妙,继续恳切道:“崂山事务由太和道长执掌,望道长能代为美言。这些五十年蝉蜕权当心意,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说罢袖袍轻拂,石桌上赫然现出三副巴掌大小,晶莹剔透的蝉蜕。
青珀心知此举颇为唐突,方才驳了对方面子,此刻又开口相求,实在不合情理。但此事若不相试,便永无转机,试了,或许尚有一线希望。
万一呢!
下一刻”抱歉,我与太和师叔不熟。”
清鼎冷声回绝,拂袖转身而去,留下青珀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