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太清宫。
香火缭绕,人声熙攘。
陈鸣一路拾级而上,入了宫门,径直朝着丹房而去。
“师兄”
“见过师兄一”
沿途不断有弟子驻足见礼。
“恩。
陈鸣微微颔首,脚下不停。
约莫半刻,他行至丹房门前,抬头望了望檐下匾额,转向一旁值守的小道童:“清鼎师兄可在?”
那童儿虽不识陈鸣,但见对方相貌堂堂,言语熟稔,忙上前一步,执礼回道:“回师兄,清鼎师兄今早寅时便去后山采药,至今未归。”
陈鸣闻言轻蹙眉头,心道不巧,又问道:“那太明师叔可在?”
道童摇头:“师祖年初便下山云游去了。”
陈鸣心下一动,想起先前请师叔炼丹时,确实听对方提及要下山寻觅丹火。
这下麻烦了,师叔不在,这充诺给黄道友的丹药怕不是要耽搁?
“敢问童儿,师叔可曾说何时能归来?”
那童儿挠了挠脑袋,摇头道:“未曾。”
陈鸣点头,正欲转身,就听得身后童儿继续道:“师兄等下!”
“怎么?”
那童儿眼睛一亮,笑嘻嘻道:“师祖归期我虽是不知,但清鼎师兄嘛——明早定在宫中!”
“哦?”
陈鸣嘴角微扬,“师兄与你有交代?”
童儿把脑袋摇得象拨浪鼓:“未曾交代。”
随即他小脸一扬,带着几分得意道:“可师兄今早亲口说的,炼制云松丹”需在寅时借东方生发之气开炉,叮嘱我早些起。他既吩咐此事,明日寅时前就必定会回来呀!”
陈鸣闻言挑眉,会心一笑—这童儿倒是机灵。
“你叫什么名字?”
那童儿行礼道:“牧童见过师兄!”
陈鸣点头,从袖口中取出一青瓷小瓶,扔给对方,“多谢牧童师弟解惑。”既然师叔不在,只能等清鼎师兄回来再说了。
牧童儿手忙脚乱地接住瓷瓶,还没来得及细看,陈鸣已转身离去。
“这是什么丹药?”
牧童儿好奇地拔开瓶塞,倒出一粒浑圆褐色丹丸。
霎时间,一股清新药香扑鼻而来。
他小脸顿时绽开惊喜的笑容,小声赞叹:“是辟谷丸!这品相——好象还不一般呢。”
知客院。
松柏苍翠,郁郁葱葱。
一位身着玄袍的中年道人静立院前,任清风拂过衣袂,只凝神细细观察察着枝头的松针。
“师祖一”
一个清脆的童声自身后响起。风童儿仰着小脸,轻轻拽了拽道人的袍角,眼中闪着雀跃的光,“我听说——清云师兄回来啦?”
自清云师兄下山,一晃都过半年了。这半年来,除了清灵师姐偶尔来找他玩,风童儿大多时候只能守着这寂静院落,日子实在有些无趣。
太玄道人低头看了眼风童儿,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道:“呵呵“6
“你怕是想清云给你带的礼物了吧。”
风童儿害羞的抿嘴笑着,上次师兄送他的风车不小心被风吹走了,要是师兄能再送他一个,那就好了。
太玄道人忽的抬头,嘴角含笑,“行了,快去迎你师兄去吧。”
风童儿一听,顿时喜上眉梢,转身就要往外跑。谁知他刚迈开步子,跑了没几步,没留神迎面正走来的陈鸣。
“哎呀一“6
风童儿收势不及,一个跟跄,小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陈鸣腿上。
还未等他出言道歉,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当是谁呢?,“都迎到我跟前来了!”
陈鸣低着头,眼中带着几分揶揄看向腿边的小人儿。
风童儿捂着额头抬起小脸,一见是陈鸣,惊呼出声:“师兄!你来啦!”
陈鸣蹲下身,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昨日便回来了,今早特地赶上山来看看。”
风童儿喜得眉开眼笑,忽然想起正事,忙扯住陈鸣的袍角:“清云师兄,师祖正在院里等着你呢!”
陈鸣缓缓起身,牵起他的小手,一同走至院前,对着那玄袍道人的背影躬敬行礼:“弟子清云,拜见太玄师叔。”
“唔”
太玄道人轻捋胡须,目光在陈鸣身上细细打量一番,眼中甚是满意。
“下山半载,你修为竟精进如斯,让你这些师兄师叔情何以堪呐。”
陈鸣拱手笑道:“师叔过奖了。山上是静修,山下是磨砺,皆是修行。弟子此番不过是运气好些,托了师门的福泽,才有些许进境。”
这话若在外人听来,只当是谦辞。然而唯有寥寥数人知晓,若非他身负东华门人的因果,怕是早已中途夭折,又何来今日?
太玄道人不住颔首,面露欣慰之色,转而问道:“昨日你去见过方丈了?”
“正是!”
“那你可有被太玑抓住什么小辫子?”
陈鸣闻言一怔,他尚不知太玑师叔背后告发清灵师姐不敬师长一事。
见此,太玄道人微微一笑,“没有便好,你太玑师叔久在洞天,散漫惯了,若有什么误会,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陈鸣眉梢微动,想起方丈先前的嘱咐。虽让他不必深究,可这般被人暗中惦记的滋味,终究如鲠在喉。
太玄道人见他神色迟疑,心下已然明了。怕是他那位师弟又弄出了什么嫌隙。他轻叹一声,语重心长道:“清云,无论如何,太玑终究是你的师长。”
陈鸣眼眸微转,收敛心神,再度拱手,恭声应道:“师叔教悔的是。”
太玄道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渡步回了院内,只留风童儿与陈鸣站在原地。
“呵呵”
风童儿却没想那么多复杂事,他扯着陈鸣的衣袍,满眼期待地问:“师兄,你这次下山,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呀?”
陈鸣望了一眼师叔离去的方向,随即蹲下身,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尖:“就你心急!”说罢,他手掌一翻,自云梦虚谱中取出一件造型精巧、叮当作响的物事来。
风童儿立刻双眼放光,忙不迭地接过来仔细端详,好奇地问道:“师兄,这叫什么呀?为什么我从未见过?”他虽未曾下过山,但也是偶尔见过香客带着孩童上山,也见过一些小玩意,却是没见过这般精致小瞧的东西。
陈鸣笑着解释道:“此东西叫九连环。你看—”他指着那几个银光闪闪的圆环,“它们环环相扣,你要设法将这圆环从铜杆上取出来,才算成功。”
“多谢师兄!”
风童儿喜滋滋地捧住九连环,只觉得这物件比那寻常的风车、泥人要有趣得多。
“好了,师兄也该告辞了!”
陈鸣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随即起身。他还得去会一会那群蠹鱼,若非当初与它们换得那本《东海镇妖薄》,西道之行岂能如此顺利?
此番他特意买了不少新货,盼着能再淘换些宝贝。
况且那蠹鱼首领蚀文公学识渊博,正好也可向他请教什么丹药能助陶三郎化形又不伤根基。
待陈鸣离去之后,那风童儿已然沉浸在这九连环的玄妙之中,独自蹲在苍松下,小手不停地拆解着环扣,时而挠头,时而自语,俨然入了迷。
藏经阁,三楼。
烛火幽幽,密不透风。
书架纵横,列阵排开,在这其中,隐约能听见细微的“嘎吱”声与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可又不知从何而起。
一口青瓷大缸内堆满了书册,无一例外都被啃噬得斑驳陆离。书页间隐隐有蓝色幽光流转,那窸窣人语,似乎正是由此传出。
一只蠹鱼甩着尾尖蓝光,在大缸边缘焦躁地爬来爬去。
“老大,这群小道士也太不争气了,怎的没一个上了三楼?”
这上不了三楼,他们忽悠谁给它们送书?
这些日子,这些书都吃吐了!
青花缸底。
蚀文公踏在残卷上,幽光闪铄,它缓缓低头,不紧不慢地将脚下碎页啃食入腹,这才慢条斯理地回应:“才过了半年光景,你就指望他们同清云道友那般,个个能完成百日筑基,踏入炼炁之境?”
“修行如食书,怎可一蹴而就?”
蚀文公话锋一转,触须指向缸底一片孤零零的残页,声音沉了下来:“这之乎者也”的圣贤章句,又是谁剩下的?告诫过多少次,莫要挑食!”
一群蠹鱼顿时噤声,只馀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半晌无一虫敢应。
良久,缸底角落才钻出一只蠹鱼,数只触须仿水袖晃,咿咿呀呀道:“蚀文公,非是吾等所为,这圣贤书寡淡无味,哪有《牡丹亭》梦而死”死而生”来得情真意切、荡气回肠?您听良辰美景一”
话音未落,旁观的蠹鱼们便哄闹起来,七嘴八舌地起哄:“定是那群腐儒之辈干的!”
“休得胡言!”
另一只蠹鱼猛地跃上书页,掷地有声:“圣贤典籍乃立身之本,吾等岂敢轻慢?这缸角残页,分明是尔等所弃!”
霎时间,数十只蠹鱼纷纷跃至残页周围,声援道:“岂有此理!无凭无据,安能污蔑同族?还请蚀文公主持公道!”
不过片刻,吃话本的和啃圣贤书的便吵作一团,整口青瓷缸内喧闹如市。
作为首领的蚀文公却对此充耳不闻,依旧不慌不忙地啃噬着脚下的残页。这般场面他早已司空见惯,缸中无趣,这般吵架每日都会发生,他已是屡见不鲜。方才出言,也不过是循例敲打罢了。
忽的。
它身形一顿,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触手晃动,朗声喝道:“儿郎们,肃静!有客到”
话音方落,缸中喧闹戛然而止。
只见蓝光点点,蠹鱼们齐齐跃上缸沿,齐刷刷地望向书架尽头。
“哒、哒——”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位青袍道人缓步踱至青花瓷缸前。他见缸沿上蓝光幽幽,众蠹鱼翘首以盼,便笑着拱手道:“蚀文公,诸位蠹仙,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是谁?”
“清云道长来了。”
蠹鱼们顿时欢呼雀跃,手舞足蹈,这位道长出手向来大方,此番前来,定是又带了什么好物事。
“小道士,你可算回来了!”
蚀文公喜笑颜开,楼下的太岳老道只是告诉他清云下山去了,没想到半年过去,这小道士终于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而且这小道士,似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身下触须一蹬,轻盈跃上陈鸣肩头,随即又是一跳,稳稳落在他右耳畔,迫不及待地喊道:“这次——可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陈鸣微微一笑,道:“蚀文公不必这么大声,小道听得见!”
蚀文公闻言一怔,随即纵身一跃,落回缸沿,昂首打量着陈鸣:“小道士,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何为啊?”
陈鸣拱手一礼:“小道游历归来,特来拜会诸位蠹仙。此外,确有一事不明,想请蚀文公代为解惑。”
蚀文公在缸沿上踱起步来,两旁的蠹鱼们纷纷退让,为其空出一条过道。
“规矩,小道士可还记得?”
陈鸣一笑,点点头,“自然记得。”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山下新得的两本时兴话本与两卷百家论着,双手奉上。
“哗啦”
只见一众蠹鱼瞬间化作点点蓝光,如流萤般附着于书册之上。那四本书册随即跌入缸中,立刻被蜂拥而上的蠹鱼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消片刻。
先前那只发牢骚的蠹鱼便急跃上缸沿,难掩激动地凑到蚀文公身边,压低声音道:“老大,验过了,是新的!”不怪他这般激动,他们好久都未曾听过新故事了,却是已饥渴难耐。
蚀文公微微点头,看向陈鸣,“小道士,看在这几本书册份上,有什么想问的,尽渠道来。”
陈鸣拱手一礼,神色也随之肃然:“敢问蚀文公,可曾听闻嗔痴魔”之名?”他虽猜测此魔与朱尔旦有所关联,但却不知其中详情。
如今有此解惑之机,自然要问个明白。
“嗔痴魔?”
蚀文公闻言,惊讶地看了陈鸣一眼,似是没料到这小道士下山半年,竟与这等魔头扯上了干系。
他神色几度变换,心下尤豫要不要将此事告知太岳那老道?这魔头绝非善类,若小道士不慎深陷其中,恐误入歧途啊!
蚀文公眉眼一抬,见陈鸣正躬敬的站在一旁,看不出来任何异常。
沉吟半晌,蚀文公终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小道士,你当真要探听这嗔痴魔的根脚?”
陈鸣郑重点头:“还请蚀文公不吝赐教。”
“罢了。”蚀文公缓缓道,“本公早年倒是啃过些记载此魔的书册。据典籍所载,这嗔痴魔并非先天神魔,它无形无象,乃是由世间嗔”与痴”两种执念汇聚而成。”
“嗔意指怨怼不满,痴是执着不放,譬如有人求爱不得而心生怨毒,有人追名逐利失败却不愿醒悟——这些散逸于天地间的强烈怨念与执着,经年累月,不断吸附游魂残识,最终方能凝聚成有形魔体。”
陈鸣微微颔首,这与他先前推测分毫不差,这魔头就是怨念集合体。
“敢问蚀文公,这魔头一般会出现在何地?”
“哈哈”
蚀文公甩了甩脑袋,大笑出声:“小道士怎的变笨了,哪里怨怼与执着最多,哪里不就有这魔头?”
“这——”
陈鸣一怔,倒把这浅显的道理忘了。
他低头细细思索,忽然心念一动:朱尔旦寒窗苦读只为金榜题名,而科举场上本就是书生嗔痴最盛之地,多少人因求中不得陷入执惘,这嗔痴魔自然会在此处徘徊。
朱尔旦如今是已获得乡试资格的秀才,按例要去池州府贡院参加八月乡试,若他考中举人,后续还需赴神京参加三月会试,殿试更在神京皇宫举行。
如此说来,这池州与神京,便是那嗔痴魔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只是——
他忽然又想起先前皇甫七对他所言,神京似有重大变故,不知此番科举又将生出何等波折?
“怎么,有头绪了?”
蚀文公见陈鸣抬头望来,不由开口问道。
“多谢蚀文公解惑!”
陈鸣暂将思绪按下,并未多言,而是再次拱手:“小道尚有一问,恳请赐教。”
蚀文公摆了摆触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缸中,他那群儿郎们围着新书,早已馋得望眼欲穿。
“快问吧!”
陈鸣正色道:“小道想请教,世间是否存有某种灵丹妙药,能助境界弱小的精怪安然化形,而又不伤其修行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