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太清宫。
一身绛红道袍的太岳道人正盘坐于藏经阁中,双目微阖。时至正午,众弟子皆用膳去了,阁中寂静,唯鸟叫蝉鸣,不绝于耳。
“哒、哒”
清霄大步踏入阁中,朝榻上的太岳道人行礼道:“师父,清云要回来了!”他方才接到山下李向文传话,特来禀报。
太岳道人微微睁开眼,笑意盎然:“你这师弟,下山半年,虽不及清远时日长久,可惹出的动静却是一个比一个大。“
“丈师伯还特地叮嘱,若是清云回来,定要让他前去拜见!”
“是!”
清霄拱手应是。
他早知清云师弟并非常人,虽未特意打听,可李向文这厮却是个大嘴巴,生怕人不知道自己妻舅如何厉害,尤其是那以身血祭、召请雷部、鏖战白莲佛母之事,这山上弟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可惜清远师弟也外出历练未归,否则定要让他好生见识一番。
“那弟子先行告退!”
“去吧!”
太岳道人挥了挥手,心知他定是要将这消息告知清灵那丫头。
先前方丈师伯曾告知于他,清云此子为东华太清宫一脉争足了颜面,连诸位帝君皆对其青眼有加、历历在心,当真是幸甚至哉!
崂山镇。
李府。
往常这时辰,陈娇早已挺着孕肚在院中缓步一圈,回房歇息了。可因李向文提及陈鸣不日将归,她满心欢喜,不仅吩咐下人洒扫庭院,还亲自为弟弟整理房间。
虽知晓陈鸣未必常住,她却总觉得该整理一番才是。
“向文,向文!”
陈娇忽地扬声唤道,惊得身旁随侍的丫鬟小桃一颤。
“夫人有何事吩咐奴婢便是!”小桃急得轻扯她衣袖,“招娣嫂嫂特意交代过,您这身子可不宜高声激动呀!“
陈娇这才回过神来,轻拍小桃手背:“瞧给你吓得,那你去前厅,请老爷过来一趟。
,,“是,夫人您稍候。“
小桃连忙点头,匆匆往前厅去了。
自陈娇有孕后,李向文便不让她再操持家事,尤其是玉帛斋的生意,早就交给了招娣嫂嫂打理,既是因她昔日对陈娇有恩,又是铺中老人,再加之他和阿娇更是视徐元如亲弟,早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而李向文自己,除了家中大小事务,还有这私塾之事。尤其清微私塾的山长胡义君近日向他请辞,言明需回泰山闭关,晋升金丹之境,希望李向文早日寻得贤才接任山长之位。
再之后,这清微私塾山长请辞的消息,不知怎的竟传扬开来。不少饱读诗书、自诩风雅的山精野怪闻风而动,皆欲前来一较高下,若能夺得山长之位,不但可得太清宫庇佑,更能享人间敬重,何乐而不为?
前厅。
李向文看着眼前一位白发古貌、清癯有神的老丈,皱了皱眉头,忽的想到什么,随即又缓缓舒展开,神色渐缓。
“养真道友,长事,李某实在不便擅作主张!”
狐仙养真不解问道:“可是因清云道长即将归来?”
李向文笑着道:“没错!”
“这私塾本由我那妻舅出资兴建,连清微’二字也是他所题。如今他即将回山,理应由他定夺才是。“
狐仙养真微微颔首。
他本是胡义君同窗,自然是知晓其中来龙去脉。
他身为天狐院生员,应好友胡义君之邀,特意前来,一是因二人交谊深厚,二也是听闻李家家主的那位妻舅是崂山高道,手段非凡。若能出任山长,或可请对方出手,解他们一族之困。
此事说来惭愧。
他们狐族,每百年有一小劫,每五百年有一大劫,他的岳丈胡七,与他娘子胡三娘,一大一小两大劫难,纵然他已是天狐院生员,修成金丹狐仙,面对这天地劫数,却也无力回天。
他本想请与他同一届的斋长,金丹圆满境界的狐仙出手,可惜自己没什么东西对方看到上,不足以请动对方,对方自是婉言相拒,称天若不渡,人需自渡’。
正当此时,他的同窗胡义君传讯,言及自己如今在恩人所设私塾中担任山长一职,但因预感即将突破金丹境,需回山闭关,希望他能来接任此职。
起初他本欲推辞,毕竞娘子与岳丈渡劫之期渐近,他早已心急如焚,坐立难安。稍有差池,便是身死道消之祸,岂敢分心他顾?
但胡义君在传讯中亦曾提及关于陈鸣之在外之事。聪慧如他,自然明白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当即马不停蹄,赶赴崂山。
“敢问李道友,清云道长几时能归?”
李向文见养真面色焦急,心中猜测肯定是有什么急事想要向陈鸣求助,本想开口询问,恰在此时,匆忙从后院跑至堂前的丫鬟小桃急匆匆赶来:“老爷,夫人喊你!”
李向文一听,对着养真歉意一笑,便忙不迭赶去了后院。
养真见此,转身便回清微私塾去了。
后堂。
“阿娇,阿娇!”
李向文一路急行,高声呼唤。小桃紧跟其后,小脸皱作一团,满心无奈,招娣大嫂不知嘱咐过多少回,莫要高声喧哗,以免惊动胎气,可老爷夫人却是一个字都未听进去。
“娘子,怎么了?”
李向文仔细端详陈娇周身,未见丝毫异样。
陈娇扯住他衣袖,急急问道:“鸣哥儿到底几时能回?”
“这——”
李向文面色一滞。
一旬之约如今已过五日,想必也快了。
他连忙宽慰道:“鸣哥儿如今已是金丹修士,更习得腾云驾雾之术,最迟明日应当便能归来。你安在家歇着,若是倦了,便回房休息。”
陈娇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耐,却又转瞬即逝,只挥手道:“好了好了,你去忙你的罢!小桃,扶我再走走!“
“是!”
身后的丫鬟小桃赶忙上前,搀着陈娇又在院中缓步踱了起来。
李向文见此情形,不禁扶额轻叹。
在平日,若鸣哥儿的师姐清灵闲遐,也会来陪陈娇说话解闷,招娣嫂忙完铺中事务,亦常来相伴。可终究也只能略作消遣罢了。
念及此处,他转身又去见第二位前来应选山长之位的人。
这山长之位的告示已张贴多日,应选者络绎不绝。毕竟清微私塾背后是玉帛斋支撑,钱财丰厚尚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谁不知李家家主的妻舅乃是崂山高道?
若能借此机缘攀得几分交情,求得灵丹妙药、指点一二,岂非天大造化?
只是李向文在这众多应选之人中,却选出了几位迥异之人,除却方才胡义君推荐的同窗狐仙养真,还有落魄却才学不凡的书生,甚至是饱读诗书的花精,身份各异,却皆有其独到之处。
毕竟在他看来“清微’二字,意在无形无象,既如此,这人间私塾,怎就不能有精怪为师呢?
厅堂之中。
李向文重回座位,见养真已离去,便吩咐下人另沏一壶新茶。
等了约莫三刻,却仍不见动静。
“来人,再换壶茶!”
门口仆从闻声即刻入内,端起茶盘躬身退出。
恰在此时,另一名仆役快步来报:
“老爷,门外一位郎姓书生求见,说是来应选山长一职!”
李向文精神振,壑然起身:“快请!”
“是!”
李向文其实并不清楚对方来历,只知此人揭榜后与仆役约下面试时辰,自称姓郎,彭城人氏,流落至此,欲试山长之职。
此情此景,却是让他想起了宁采臣。
想那宁采臣亦是如此,千里迢迢赶赴南河讨债,却半途遭遇匪徒,若非阿娇心善收留,还不知要沦落至何等地步。
只不知眼前这位郎书生,又发生了怎样的遭遇?
“哒、哒3
“请!”
“多谢。”
李向文闻声望去,只见仆从引着一位背着书箱、头束方巾、身着靛蓝长衫的书生缓步走入。那人衣衫虽旧,步履却稳,眉目间自有几分清朗之气。
“老爷!”
李向文摆摆手,示意仆从下去。
“郎公子,请!”
“多谢李家主!”
郎玉柱拱手一礼,俯身取下书箱背带。
李向文微微挑眉,见对方有些吃力,为何会背着一整箱书来面试?
“来人,上茶!”
郎玉柱再次拱手致意,从容落座。
李向文好奇问道:“不知郎公子如何称呼?”
郎玉柱起身拱手,恭声答道:“回李家主,学生姓郎名玉柱,彭城人氏。因得罪当地贪官,遭其诬陷,欲令学生顶罪。学生无奈,只得背井离乡。前几日初至此地,偶见府上张榜选贤,特来叼扰。”
李向文忙摆手道:“郎公子不必多礼!”略作停顿,又问道:“只是公子既为读书,当知无信不’之理。既约定三刻前面试,为何此刻才来?”
“这——”
郎玉柱面露窘色,“实不相瞒,学生的书——丢了。”
“哦?”
李向文指向他脚边的书箱,“如此说来,这箱中所放的皆是书册?“
郎玉柱微微颔首,正色道:“正是!”
“学生之所以开罪那贪官,正因他觊觎我家中万卷藏书,欲强占为己有。然这些书册乃学生耗尽家财所聚,岂能任其豪夺?”
“学生拒不从命,那贪官便罗织罪名,诬告构陷,更遣衙役抓捕。学生不得已深夜出逃,至于家中藏书——只怕已落于他人之手。“
“唯有这一箱书册,已是学生全身家当。,,言至此处,他语声低沉,难掩痛惜之色。
李向文出言安慰道:“郎公子不必如此,藏书虽可贵,性命却唯有一条。圣人言:君子不立于危墙,若是连命都没了,又何谈守护这些书册呢?“
郎玉柱神色稍霁:“李家主所言极是!”却又喃喃道:“只是学生痴迷于书,若能在那阴曹地府中也得如此多的藏书相伴,便是死也值了!“
李向文不禁暗自摇头:“这书生真是书痴成狂了!”转而问道:“不知郎公子是何时来到崂山的?这些日子又是如何安顿的?“
“呵呵”
郎玉柱讪讪一笑,“回李家主话,是五日前至的崂山,学生自幼熟读圣贤书,便暂且寻了处大户人家,做起了教书先生。“
言罢心中惴惴不安,只觉这般似是抢了清微私塾的饭碗,却不知这清微私塾本不为牟利,只为教化育人而已。
“那郎公子为何还来应选山长?莫非那私人先生的差事不合心意?”
李向文笑着继续问道。
“李家主此言差矣!”郎玉柱正色道,“圣人云:讲明义理,以修其身,推以及人,以为教人为学之意。,学生为求生计,迫于无奈才暂作座师。若能成为清微私塾山长,广传圣贤之道,自是再好不过!”
他如此说着,却也不忘小心察看李向文神色。
此刻李向文心中暗皱眉头:这郎玉柱虽熟读圣贤,却于人情世故甚是生疏,更兼好高骛远。既已应允为师,岂可轻言弃信?
纵有圣人之言在先,然教导一二人,未尝不能践行此道啊?
然他却不动声色,夸赞道:“郎公子不亏熟读圣贤,圣人之言,信手拈来,李某佩服,不过这私塾山长一职,非我能独断,李某妻舅,不日将归,到时再下定论,你看如何?”
郎玉柱一听,心道这也无妨!
如今既已有安身之所,多等几日又何妨?
若能当上山长自是最好,若不成,也可先积攒些银钱,再从长计议。
念及于此,他起身拱手道:“既如此,学生便静候佳音。”
李向文一同起身,笑道:“郎公子放心,若有消息,定当及时相告。”
“请”
“李家主留步!”
郎玉柱再一拱手,便随仆从出府而去。
刚送郎玉柱,便有仆从匆忙来报:
“爷,一位姓黄的娘子已在侧厅等侯多时了。”
李向文闻言大手一挥:“那还不快请人过来!”
“顺带换壶茶!”
“是!”
不过片刻,仆从便引着一位女子袅袅而至。但见其:细柳生姿,娇丽无双。身着浅黄罗裙,头挽随云髻,斜插一支碧玉菊簪,步摇轻颤,恍若秋水。
李向文却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心下暗忖:请这般绝色女子来面试山长,究竟是否妥当?
一位菊花精——
若叫鸣哥儿知晓,不知会作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