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微露,鱼肚白漫过云巅。
一道青影盘膝坐于云端,双目微阖,青衫被狂风扯得猎猎作响。
孤影现于云海之间,恰是“天地一点青”。
俄顷。
旭日破云,金芒泼酒万丈。
陈鸣体内龟蛇金丹忽的加速旋转,数丈大小的龟蛇法相自他周身缓缓显化,悬于旁侧,昂首嘶鸣。
“唰”
晨光漫过云边,金芒覆体,陈鸣周身光晕流转,恍若神人降世。
龟蛇法相争相嘶鸣,虚空忽有紫光乍闪,转瞬之间,清气如紫练垂落,直贯陈鸣百会,循着经脉下行丹田,瞬息便与龟蛇二灵缠作一团。
龟蛇二灵周身渐泛莹光,玄妙更甚。
如此反复。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天际紫芒渐淡,周身清气也悄然隐匿,只馀龟蛇二灵于陈鸣身侧嬉戏打闹,尤如稚童。
又过了片刻。
狂风卷衫、云流绕身。
陈鸣忽的睁开双眼,嘴角微扬,起身掸了掸青袍上的流絮,心念一动,脚下汇聚出朵蓬松云团,稳稳托住身形。他负手而立,衣带飘飘,脚下云团载着他缓缓往云下飘去。
既然诸事已了,是时候启程回崂山了。
陵阳,朱府。
今日一早,便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待朱尔旦打开门时,见到吴昌之一行人,还以为对方要找自己麻烦呢,没成想——
“朱兄,今日特意来祝你乔迁之喜!”
吴昌之一身织金软罗,腰系玉带,折扇轻摇,朝着门里的朱尔旦笑盈盈拱手道。
随后他朝身后一招。
“抬进去!”
身后众家仆立刻上前,手提肩挑,捧着许多礼盒,一看便知是贵重物件,抬脚就要往府里去。
“吴兄且慢!”
朱尔旦忙侧身拦住,也拱手还礼,语气带着几分疏离,“能劳吴兄亲自登门,已是寒舍蓬荜辉,这些厚礼实在不敢收,还望带回。”
他心下暗忖:吴家在陵阳根基深,连孙思那般曾有官职的人,都能被悄无声息罢了官,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秀才,能挡几何?
若是先前,自己未曾获得这法帖,还算相安无事,可自从得了这法帖,这事情却是接踵而至,令他应接不暇呀。
思索片刻,他抬眼看了看对方身后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不禁问道:“吴兄这是——?”
那不正是昨日调戏伍秋月的那几个恶仆么?
吴昌之闻言面色一肃,厉声呵斥道:“你们几个蠢材,还不上前向朱相公赔罪!”
身后那几名家仆浑身一颤,连忙唯唯诺诺地抢上前来,不住躬身作揖,连声道:“小的有眼无珠,前日冲撞了朱相公,求朱相公大人大量,饶恕小的!”
朱尔旦冷眼扫过众人,却只瞥向吴昌之,沉默不语。
那几人见朱尔旦无动于衷,彼此对视一眼,竟齐刷刷扑通跪地,哀声哭求:“朱相公,您若不饶恕的,少爷非要了小的命不可啊!”
“是啊是啊,求您发发慈悲吧!”
他们嘴上求饶,神情语气间却隐隐带着几分“若我们真被少爷处置,便是你朱尔旦害的”的逼迫之态。
朱尔旦神色不变,负手缓步跛行,正自沉吟时,忽闻身后传来一道清朗嗓音:
“朱兄,门外是何人到来?”
只见王鼎一身劲装,手按剑柄,大步流星。他见阶下黑压压围着一群人,更有几名仆从跪地磕头不止,不由眉头微蹙,转目望向朱尔旦。
朱尔旦张了张嘴,却终究欲言又止。
对方才是事主,自己怎能越俎代庖,代他人原谅这些逞凶之徒?
朱尔旦心中一凛。
经过昨夜相处,他早已察觉王鼎绝非寻常人物,能当得起清云真人一声“道友”,定然手段非凡。若被他知晓,眼前这些跪地求饶的仆从,正是昨日调戏伍秋月的恶徒——
他尚未想好如何开口,那吴昌之却已瞧出王鼎气度不凡,抢先一步拱手道:“在下吴昌之,不知这位兄台——”
“吴府?”
王鼎面色骤然一冷,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吴昌之与其身后仆从齐齐打了个寒颤。
“就是你纵仆逞凶?”
吴昌之面色一僵,硬着头皮拱手道:“侠士容禀!在下得知这群奴才昨日胆大妄为,今日特地带他们前来登门赔罪!”
“赔罪?”
王鼎双眼微眯,盯着吴昌之冷声道,“怎么个赔法?”
吴昌之偷眼瞥向朱尔旦,见对方并无开口之意,只得继续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话音未落,只听“铮”的声龙吟!
剑光乍现!
众人只觉眼前寒芒一闪,尚未看清发生何事,便听得“呲呲”数声轻响。
四条血线蓦然自那四名恶仆颈间浮现。
下一刻。
“噗呲”
鲜血喷涌如注!
四人神色瞬间僵滞,身躯直挺挺倒地。不过倾刻之间,殷红的鲜血已染透青石板,漫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杀人啦!”
围在一起看热闹的百姓顿时僵在原地,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叫,人群霎时炸开,惊慌四散奔逃!
“哐啷!”
“咔嚓!”
吴府家仆更是魂飞魄散,纷纷扔下手中物件,落荒而逃,生怕下一个丢掉性命的是自己。
转眼之间,场中只馀下面无血色、僵立原地的吴昌之。
他独自站在血泊中央,浑身颤斗,面如死灰。
朱尔旦虽有所准备,就是折断手臂之类,却万万没想到王鼎竟如此肆无忌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当街暴起杀人!
这与那些横霸道的恶徒,又有何区别?
可他终究未发一言。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更何况以王鼎这般性情,除了伍秋月,恐怕也只有清云真人能劝得动他。
只是——
朱尔旦默然抬头,望向头顶云端,他白日见真人驾云去了天上修炼,何时才能回来?
“吴昌之?”
王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寒冰坠地,瞬间将对方惊醒。
“扑通!”
吴昌之应声跪倒在地,浑身战栗,连连高呼:“少、少侠饶命!少侠饶命啊!”
“才你既说悉听尊便”,”王鼎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那王某便代我娘子施惩戒,你可有异议?”
吴昌之额头抵地,良久,才艰难挤出几个字:
“小生——不敢!”
他此刻哪里还敢惦记什么丹药之事,如今遇到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想着如何保住性命再说吧。
“退下!”
王鼎掸了掸袖袍,浑不在意道:“顺道将此处清理于净。”
吴昌之如蒙大赦,急忙叩首,正欲起身退去!
就在此时。
天边忽有一朵云团飞落,其上站着位青袍飘举、衣带当风的道人。
陈鸣远望便见此处血气冲霄,怎料竟是王鼎当街出手!
只能说这些家仆罪有应得罢了。
“且慢!”
他驾云缓缓落至门前。
吴昌之闻声抬头,竟见天上降下一位风神潇洒、气度超凡的神仙,一时恍如梦中,岂是真仙临凡?他哪敢怠慢,慌忙又跪伏在地。
“清云真人!”
“道长。”
朱尔旦与王鼎见陈鸣降临,俱上前见礼。
陈眉微蹙,目光扫过血泊中的尸,转向吴昌之道:“你便是吴昌之?”
“是——是!小生正是吴昌之。”
吴昌之见王鼎这魔头竟与神仙问候,心下凉了半截,却不敢不答,忙颤声回应。
“你回去,将你师父慈舟上人喊来!”
“啊!”
吴昌之中一凛,随即又暗喜,试探问道:“仙长也认得家师?”
“呵”
陈鸣负手,缓步踏上台阶,“你师父纵火焚屋之事,岂能就此作罢。”既然要走,此事自当有个了结。眼下这吴昌之正在跟前,正好令他回去传话。
听闻陈鸣竟是来找慈舟上人清算旧帐,吴昌之慌忙撇清干系:“仙长明鉴!
小生尚未出家,只是挂名天台寺俗家弟子,与那慈舟老——老秃驴并无深交!”
陈鸣瞥了对眼,继续道:“叫你去便去,何来这许多废话!”
吴昌之闻言,如获大赦,连连叩首:“多谢仙长!多谢仙长!”随即忙不迭爬起身,又战战兢兢朝王鼎拱了拱手,这才仓惶转身,飞也似地逃远了。
朱尔旦见吴昌之遁走,倒也并不在意,只是望着门前尸首,面露难色。
这么多尸首留在门前,多少有些晦气。
陈鸣却只一摆袖袍,淡然道:“既出了人命,便差人去报官罢,让衙门派人来收尸。”
言罢转身径自入府。
王鼎忙紧随其后。他原本还略觉意外,清云道长竟未对他方才杀伐之举有所训诫。可转念一想,正因对方如此性情,自己才愿与之相交。
这浊浊世道,除了以杀止杀,还能剩下甚么?
朱尔旦见二人皆不理会此事,只得自己跑去报官。既然真人这般吩咐,王鼎又如此从容,想必自有依仗,倒也无需他过多忧虑。
朱家厅堂。
茶烟袅袅。
“清云道长可是要走了?”
王鼎并未追问慈舟上人来历,于他而言,能接住他一剑之人,至今还未曾遇到过。
“不错!”
陈鸣颌首,解释道:“贫道出游已有半载,是时候回去了。”
王鼎眉梢微动,并了张椅子缓缓坐下,又道:“道长家中还有何人?”他没想到陈鸣居然同他一样,这就难怪了!
陈鸣丫心一笑,解释道:“家中还有阿事和事夫,另外还有一对未出生的外甥!”
王鼎挑眉笑问:“道长怎知是对?”
“呵呵”
“这便说来话长了。”
吴昌之跟跄着冲进吴府大门,仗途下人见他神色惊惶、衣冠不整,纷纷侧目惊呼:“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他却浑然不顾,一把推开上前搀扶的仆从,一路疾奔,径直朝着静室方向而去。
“上人!上人!”
人还未到,焦急的呼喊声已穿透回廊,惊起檐下几只栖鸟。
“扑棱棱一
净室之中,正自闭目冥想的慈舟上人被门外急促的呼喊惊扰,缓缓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疑虑。他还未及起身,就听“哐啷”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
“吱呀!”
“上人,救命!”
吴昌之冲进屋内,一见慈舟上人便扑跪在地!
“扑通!”
“呼——呼——”
吴昌之大口喘着魂气,狼狈不堪地瘫倒在地。
慈舟上人眉头深锁,脸上皱纹仿佛又深刻了几分。他并未立即发问,而是抬手朝吴昌之额头轻轻一点,一股清凉气息顿时渡入对方体内。
霎时间,吴昌之只觉心神一静,呼吸逐渐平复,心绪渐缓。他回头见屋外围满了仆从,这才定了定神,起身挥道:“都退下,不得靠近。”
“是!”
众仆从齐齐躬身退散。
待众人尽数离去,吴昌之再次跪倒在地,急声道:“上人,您先前火烧朱家之事——被天上的神仙看见了!”
“——”
慈舟上人闻孤,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缓声道:“徒儿莫不是糊涂了?哪路神仙——竟有这般闲情?”
吴昌之见对方似有不信,急忙又道:“弟子亲眼所见!那仙人衣袂飘举、仙风道骨,脚踏祥云自九霄而落,绝非虚孤!”
“哦?”
慈舟上人眉头微蹙,继续问道,“你方才说,那仙人见到了老衲纵火朱家之事?”
“千真万确!那仙还命弟传话,请您前去见!!”
“可知他寻老衲所为何事?”
吴昌之面乍一僵,偷眼觑了觑对方,低声道:“仙人说——纵火之事,绝不能就这般算了—”语毕便将额头紧贴地面,再不敢多孤。。
慈舟上人眉头锁得丞紧。
纵火之事极为隐秘,怎丫被人窥见?丞何况腾云驾雾之能,纵是金丹圆满也未必能够做到,至多凌空虚渡,何曾听闻能驾祥云?
他心念电转,忽想起纵火那日,火焰曾焚去一具纸人莫非——
心中陡然一凛:这陵阳地界,何时来了如此一尊大能?
他按下惊疑,见对方如此狼狈,想来还生了其他事,“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事?”
吴昌之却不知慈舟上人已心生退意,忙不迭道:“弟子还撞见一个魔头!只因家仆围了那魔头的娘子,他便当场挥剑,取了仂人性命!”说到这里,他忽又想起什么,急补充道:“对了!弟子亲耳听得朱尔旦称那仙人为“清云真人’!”
“魔头——真人——”
慈舟上人喃喃低语,倏然间神色大变,清云真人?莫非就是那位与白莲佛母斗法,以身为祭,请雷部下凡的道人?!
想到此处,和尚眼中满是惊骇,一时之间,竟怔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