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
檐角亮起烛火,馀晖洒落亭台。
众人言笑晏晏间,茶水已续过数回。
待陈氏命人撤去残席,酒楼又正好送来几盒精巧糕点。
孙公虽一生清俭,这庭院却造得极见匠心,黛瓦粉墙映着暖黄烛光,曲栏假山在夜色中勾出朦胧轮廓,竟比白日更添几分幽趣。
陈氏与伍秋月见院子风光无限,也不惧这府中孤魂,提着灯笼结伴逛院子去了,只留下三个大老爷们,有一茬没一茬的说着话。
恰在此时。
陈鸣缓缓起身,望着厅外夜色忽又问道:“王道友,不知方才那茶滋味如何?”
身旁正交谈的王朱二人闻言一,面面相,方才不是称赞过了么?朱尔旦见陈鸣神色不似闲谈,心知必有深意,当即借口道:“两位稍坐,容学生先去瞧瞧新园景致。”
随后便独自出了厅堂,唯留下陈鸣与王鼎二人。
王鼎也觉得有些奇妙,但他这人,喜欢直言,不喜欢绕弯子,直接问道:“道长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不妨直言相告!”
陈鸣却未理会,继续道:“这河红金毫,原是贡茶,可因西道闹了白莲教,这进京的路子便断了,使得贫道这方外之人,也能享用。”
王鼎本欲再问,可闻得‘白莲教”三字,却硬生生止住话头。
“王道友可知江州一战死伤几何?可知前日楚地惨案?”
陈鸣神色如常,可心中却是不住哀叹。
在那小世界时,那白莲佛母以三阳合一,强催青阳劫气,欲以其补足其他二阳,竟将楚地七十万生魂尽数抽走,无一幸免。
此事他也是后来方知。天师道为此联合天下玄门,设下宏大坛,欲超度这七十万冤魂。听闻至今法坛未撤,经声不绝。
“楚地””
王鼎面容一滞,这他又岂会不知啊!
他面容忽的起了哀伤之色,叹道:“道长有此问,到底有何故,不妨直言相告。”
陈鸣负手步,并未直接回答,转而道:“天下妖魔横行之地不知凡几,白莲教也只是其中之一,百姓性命贱如草芥。王道友游历多年,难道未亲见么?”
王鼎见其避而不答,心知必有深意,遂按剑起身与陈鸣并肩而立:“王某非眼盲耳聋之辈,岂会视若无睹?”
陈鸣望沉沉夜色,声音渐沉:“贫道听闻方才尊夫人被吴府恶奴叼难,幸得朱尔旦仗义出手。然王道友可知,这般豪强欺压良善之事,世间还有多少?又有多少位朱尔旦愿挺身而出?”他忽的转身,目光如炬:“地方豪强与官府勾结,百姓与豪强,敦强敦弱?”
王鼎闻言,若有所思。
夜风拂过庭前灯笼,烛火在陈鸣眸中明灭不定。
“人归阳间,魂归阴司,各有其道。王道友你今日闯一次阴司,明日还能闯十次吗?
阴司乃轮回重地,自有其运转法则。纵有遐疵,岂是一人一剑能彻底更改?”
王鼎眼中寒芒乍现,当即听出其意,冷笑道:“原来清云道长是阴司请来的说客!”
陈鸣不恼反笑,坦然颌首:“贫道确受阎君所托,前来劝诫道友。然方才所言,岂有半句虚妄?”他袖袍一振,声如金玉:“阴司之事,尚有帝君天庭执掌。可这阳间疾苦,黎民苍生又能指望谁?”
他忽的斩钉截铁道:“若道友执念于阴司之积弊,何不先看看这阳间之疾苦?”
“恩—?”
王鼎避过陈鸣目光,按剑至院中。抬首望见乌云隙间朦胧月色,耳畔传来娘子与义姐的私语声,她们正赞叹庭院雅致,秋月竟生出长居之念。
他忽想起白日吴家恶仆嚣张之态。不过是个告老御史,便能横行乡里,欺压百姓。这大干疆土之上,不知还有多少这般豪强恶霸?
又还有多少似白莲教那般,动辄覆城灭邑、茶毒生灵的邪魔外道?
比起阴司那些腌之事,这阳间的祸端显得更为迫切。
王鼎按剑的手缓缓松开,夜风拂起下摆,他叹息一声道:“道长说的有理,人归阳间,魂归阴司,各有其道。虽阴阳同困,然吾等身在阳间,自要为眼前着想才是。”
他忽的看向陈鸣,展言笑道:“听清云道长这口气,似与阎君关系匪浅,道长看的如此透彻,怎不谏言一番?”在他看来,陈鸣能做阴司说客,身份定然不简单。
他一开始还以为阴司这是自知理亏,放他一马,没有追究此事,没想到—
可他王鼎文何德何能,竟让阴司如此呢?
陈鸣见对方打消了念头,心下稍安,道:“王道友又怎知贫道未曾出言?可事后一想,这阴司盘根错节,势力错综复杂,而且这积弊并非这一朝一夕之间,人间王朝才多久?可阴司—”
陈鸣欲言又止,看向对方。
“清云道长说的有理,是仙湖冲动了!”
王鼎并非莽撞之人,自是明白其中深意,待他寿终之时,那再去寻殿君,帝君问个清楚,至于现在么—
他环视周遭夜色,轻笑问道:“敢问道长,这些孤魂当如何处置?”
“自然是客随主便!”
陈鸣从容回到厅内落座,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喷一一茶汤已凉,反透出几分甘冽。
见陈鸣如此淡然,王鼎也坐回原位举盏相陪。
不多时,朱尔旦三人便提看灯笼慢步回厅。
朱尔旦见二人神色如常,假装不知前事,拱手笑道:“学生见这宅子虽只三进,后院却极宽,正好作读书授课之用。
陈鸣搁下茶盏笑问:“不是说此宅冤魂不散?怎未见朱居士有半分惧意?”
朱尔旦与陈氏相视一笑,拱手道:“有清云真人坐镇,何惧之有?况且孙公生前乃爱民如子的好官,我等平民百姓,他又怎会相害?”
陈鸣微微颌首,缓缓起身,口中念诵水官咒语,空中忽的聚起水汽,数滴带着清光的水滴激射而出,附着在这庭院之中。
片刻功夫,一阵阴风席卷庭院,灯笼剧烈摇曳。
微光摇曳间,但见二十馀道身影浮现,孙家满门魂魄挤满院落。为首老者身着素袍,须发苍苍,手持拐杖,颤巍巍向厅中众人下拜:
“老朽孙思,携全家老幼拜见清云真人!”
“不必多礼!”
陈鸣一挥袖袍,示意众人起身。
在场之中,唯有陈氏未曾接触过这些,她虽以前与孙府之人有过几面之缘,可如今终究是阴阳相隔,此情此景,她不禁后退半步躲到朱尔旦身侧。
而王鼎与伍秋月却是神色如常,这两位,一个本就是从阴间还魂,一个曾闯地府斩鬼差,岂会惧怕这些冤魂?
“朱居士,”
陈鸣转向朱尔旦,“如今宅院归你名下,这些孤魂,你且作何打算?”
朱尔旦忙向孙思拱手,又对陈鸣道:“回禀真人,学生曾答应孙家老仆,愿好生超度孙公全家,助其早入轮回,还请真人助学生一臂之力。”
陈鸣颌首:“投胎转世本非难事。然人死后自有城隍勾魂入阴司。除非一—”他目光落向为首的孙思,“是不能,或不愿。”
其为一家之主,能令全家一同自缢,这投胎转世之事,自也是他说了算。
朱尔旦会意,向孙思行礼:“学生朱尔旦,拜见孙公。”
孙思虽对真人躬敬,对这书生却只淡淡“恩“了一声。朱尔旦不以为意一一对方是当朝进士、朝廷重臣,自己不过后学末进,“孙公,”
朱尔旦依然躬敬道,“清云真人乃得道仙真,可助您全家免受滞留之苦,早入轮回。
,孙思淡淡警了朱尔旦一眼,默不作声。
身后一众子孙面面相,低声商议片刻,目光齐齐投向孙公。
朱尔旦面露尴尬,他自是明白,若孙公尚在,以自己秀才身份,怕是连孙府门坎都迈不进。
陈鸣见此,面无表情。
这孙公纵是清官,好官,未必懂得礼贤下土,更未必会在意一个秀才的建言。
一旁王鼎按捺不住,声如雷霆:“你这老丈好不晓事,朱兄好意劝说,你却无动于衷,如今你携家人强行滞留阳间,不怕城隍阴司问罪于你?”
孙公被喝得浑身一颤,虽不知王鼎来历,可那呵斥声振聋发!
“扑通”一声,他竟跪伏在地!
王鼎曾下阴司斩鬼差、斗殿君,一声呵斥岂是寻常鬼魂能承受?
身后一众冤魂见此,面面相,而后齐刷刷跟着跪下。
可纵如此,这孙公依旧是不发一言—
陈鸣见对方不肯明言,便换了个办法。他轻右脚,低喝道:“陵阳城隍何在?”
不待众人回神,院中阴风再起。
“呼“砰”的一声,一团青烟自地面腾涌而出,隐约现出中年模样,冠戴官袍的身影!
陵阳城隍见到王鼎这个杀神,面色微僵,却仍不紧不慢地向陈鸣跪伏行礼:“陵阳城隍,拜见清云真人!”
陈鸣眉头微燮:“城隍大人,何必行此大礼?”
陵阳城隍官袍拂地,五体投地,默不作声。
陈鸣思索片刻,似是想到什么,轻声道:“起来说话!”
他心下暗,对方如此姿态,必是与那北帝符命有关,若非如此,纵是地煞术再如此精通,也难令阴司正神如此屈尊呀。
“遵旨!”
陵阳城隍叩谢后,便缓缓起身,站在一旁。
王鼎与伍秋月见此,面面相,眼神交换,俱是觉得不可思议。
早前他刚去寻过这陵阳城隍,可他来势汹汹,对方畏他威势,所以不敢遮掩,态度也算躬敬,却远不似此刻对清云真人这般唯命是从!
不知这是为何?
陈鸣负手于厅中步:“贫道问你,孙府一事可知来龙去脉?”
陵阳城隍了眼孙家众魂,恭声答:“回真人,属下略知一二。
“既如此,那便从头到来!”
此刻孙公早已看得目定口呆,原以为陈鸣只是位颇有手段的法师,岂料连城隍都对其叩拜听令!再不敢托大,连连叩首高呼:“老朽求真人做主啊!”身后冤魂随之齐声哀求。
陈鸣目光在城隍与孙公间流转片刻,终对城隍道:“你且细说。”孙公见此,当即声,再不敢多言半句。
“是!”
“其实孙府之事,源自孙氏女,孙云笺!”
“哦?”
几人闻言,面面相,皆是惊不已,这与坊间传闻似是有所出入呀。
“继续!”
“孙氏有一女,名唤云笺,年方十五。灵秀骨相,不似凡俗!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可都被孙思拒绝。”
听得陵阳城隍如此夸赞,那鬼群之中,一位气质非凡,小腹微隆的女子竟害羞的低下了头。
众人抬眼,看向鬼群中的孙云笺,纷纷赞叹果然不似凡俗。
“又过了几日,这陵阳吴府,也上门提亲!
吴府的吴敬中虽已告老还乡,可当年在朝时广收门生,如今州县官吏半数是其门下,势力盘根错节。那吴昌之虽生的相貌堂堂,可富而不仁,表里不一。”
“孙思自是有所耳闻,仗着自己朝中的身份,直接驳了吴家的提亲。
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可没想到,这吴昌之觉得提亲被驳,颜面受损,便派人尾随孙云笺,在偶然见到孙云笺容貌之后,竟起了强占之心,趁着对方游玩之时,竟遣家丁尾随,意欲强行沾污孙云笺!”
“此事被属下看破,”陵阳城隍躬身道,“属下便化作老丈,救了对方一命!”
“此后孙云笺与一落魄书生相识相知,私定终身。”
“可谁又知晓,那落魄书生是野狐变化,孙云笺知晓之后,也未曾离,而是想办法如何期瞒家中,就在此时,因吴家暗中操作,朝廷降罪,孙思被革职。”
“孙思在知晓自己孙女与野狐私通,还孕有一子之时,悲愤交加,竟直接气晕过去,待醒来之后,孙思自觉无颜见列祖列宗,竟命全家自缢以正门风。”
“回禀真人,以上便是孙府之事来龙去脉!”
陈鸣挑眉,问道:“那野狐竟与人苟合,如今何在?”
“回禀真人,那野狐手段不俗,已被其逃脱!”
陈鸣忽的面色冷峻,看向陵阳城隍,喝道:“你身为陵阳城隍,掌一方阴阳秩序,司鬼魂轮回,怎敢随意容留滞阳之魂?”
陵阳城隍身子猛地一僵,他张了张嘴,终是未辩解半句,双膝“咚”地砸在青砖上,额头贴地,沉声道:“属下失职,纵容阴阳紊乱,愿领所有罪责!”
陈鸣心下暗付:认的如此痛快,看来还有故事!
他转头看向孙思,呵斥道:“你方才不是喊冤,速速将前因后果一一讲来,若有半分隐瞒,休怪贫道无情!”
孙思偷眼警了眼阶下跪伏的城隍,躬身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