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崂山镇。
长街之上早早的没了白日的喧器,只有零星昏黄火光,映出过客长长的影子。
“梆、梆梆一”
梆子声敲碎了夜的寂静,更夫老周清了清嗓子,沙哑的吆喝顺着风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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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
刚至镇上的大户赵府宅前,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呼”
一道阴风凭空掠了过来。
阴风里卷着碎落叶,打着旋儿撞在墙上,又簌簌落在他脚边,连灯笼里的烛火都被吹得歪了歪,险险没灭。
“今日这风——”
老周皱着眉头,拢了拢衣襟,眼角却瞥见那阴风当中好象有一道黑影,可待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看时,那道黑影便如同黑烟一般钻进了赵府的墙根,消失无影无踪。
他伸着脖子左右看了好一会儿,再没见任何动静,老周叹息几声,便拎着灯笼,继续巡街去了。
而赵府院墙内,阿昭正拍着衣摆上的碎落叶。
他左右看了眼自己这身装扮,却是有些不满意,这身玄袍确实过于严肃了,随后一个转身,便变换为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目若朗星,身形挺拔的少年。
瞬间便变作一位活生生翩翩公子,看着竟象是哪家大府出来游学的,半点瞧不出少将军的阴戾气。
“恩!”
阿昭满意地点点头,“哗”的一展折扇,轻轻摇晃,径直向郎玉柱的房间而去。
前些时日,父亲外出巡游,路遇一位花精,瞧着灵秀,便想纳为妾室,可半道杀出个金丹修士。
那修士自称崂山道士,张口就劝他莫要强人所难,父亲本想动手,可听“太清宫”三个字,知晓这道门在南河道颇有声望,虽相隔数百里,却也不愿贸然结仇,便忍了气放那花精走了。
原以为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没承想第二日那道士竟主动登门,不仅没谢父亲手下留情,反倒直言要他父亲祭炼的“阴灵鬼火”,说要拿去当炼丹的丹火。
阿昭想到这儿,忍不住撇了撇嘴,这道士还算有些眼光,阴灵鬼火来历非凡,乃是天生地养的灵火!
徐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所,马革裹尸,血流成河,骸骨成丘,那些战死的魂魄,或怨念难平,或牵挂未断,又或是阴司轮回的信道偶有阻滞,竟有大半未曾入地府投胎,日积月累,孤魂野鬼渐渐在地下聚集成了一片“阴魂海”。
偏巧徐州地脉又极为特殊,深处藏着股极寒的“阴煞之气”,与滞留的阴魂怨念相交融,历经百年,竟从地脉缝隙中“生”出了火焰。
这,便是阴灵鬼火的来历。
而他父亲生前乃是前朝一品大将军,神京陷落之际,率麾下将士于徐州自缢殉国。因其怨气滔天,未能归于阴司,最终化作这无边阴魂海中的一员。
历经无数混战,他父亲秦烈,竟成了这阴魂海中最强的鬼将军,拥兵数万之众,还将这阴灵鬼火祭炼成功。
此火散出的阴灵之气,对阴兵魂魄乃是无上滋养,能令其愈发凝实,可对生灵魂魄,却是蚀骨灼心的剧毒,一旦沾染,也难逃倾刻间魂飞魄散的下场。
正因如此,这阴灵鬼火早已成为他父亲安身立命、统御阴海的根基。
岂能因他人三言两语,便轻易叩头奉上?
纵然是太清宫亲至,又如何?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交手之下,才发现那崂山道士行的是火法,能聚火成灵,化作飞鹤,莲花————其火性更是堂皇正大,在这怨气汇聚的阴魂海中,竟能一时不落下风,可谓精妙非常。
但其境界终究低了父亲一筹,加之身处阴魂海,父亲占尽地利。没几个回合,对方便被父亲一举擒下。
可顾及对方身份特殊,父亲未敢贸然处置。
苦等五六日,却不见太清宫来人。
父亲便起了心思,欲派人去打探一番,看看这传闻中的崂山太清宫,究竟是道法通天,还是徒有虚名。
见此情形,他主动请缨,接下了这趟差事。
在他想来,不过是去人间道门瞧个热闹,探探虚实罢了,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于是他星夜兼程,很快便到了崂山脚下。
岂料刚落地,便被镇上几位土地公拦了下来。那几个老头儿执意要他说明跟脚,上报执事院方可入镇。
可他却不愿如此大动干戈,便摸出些金银暗中贿赂。对方当即答应,暂不上报,还帮他遮掩行踪,还提醒他,太清宫中的方丈是驻世真仙,希望他莫要在镇中生事,扰了太清宫清净,否则,后悔莫及。
阿昭将信将疑,却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若是真为驻世真仙,太清宫的执事被抓了,怎不见人来救?
不过以防万一,他白日便在几十里外乱葬岗栖身,直至夜幕低垂,方化作一缕阴风潜入镇中。
连番查探,镇上一位书呆子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书生在镇中私塾教书,每日下学归家,便一头扎进书堆,直读到月挂中天,腹中喊叫,方才惊觉时辰已晚。接连数日,皆是如此。
他见猎心喜,夜夜凑到书生耳畔吹送阴风,想催他入眠。谁知那书生一旦捧起书卷,纵使眼皮打架,精神却愈发亢奋。
更奇的是,他那书中,竟还出现了一位国色天香,貌美如花的书中仙子!
想到那仙子容颜,他心头一热,旋即又强自按捺。他轻咳两声,望了眼窗内摇曳的烛火与伏案的身影,身形一晃,便如一阵微风,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郎玉柱房中。
他在房中左右查看了一番,目光扫过书架、案头、枕边,却始终不见那本藏着仙子的书册,想必是被对方留在了私塾。
秦昭心中顿觉无趣,仿佛满心期待落了个空。
他转身欲离,想去那私塾探个究竟,可见郎玉柱此刻正襟危坐,一副心无旁骛的专注模样,他玩心又起,凑上前去,对着书生的耳畔便轻轻吐出一缕阴风。
“阿嚏—
”
阴风入体,正沉浸书中的郎玉柱猛地一个寒颤,惊醒过来。
他是肉眼凡胎,自瞧不见隐去身形的秦昭,只觉房中骤然阴冷。他放下书卷,见窗外月已中天,这才感到腹中饥饿,便起身将管事备好的夜宵就着茶水,慢慢食用。
隐在一旁的秦昭心中暗笑,这凡人终究离不开五谷杂粮,不似他们鬼魂,只需吸纳月华即可。
他缓步凑近,正欲再朝郎玉柱耳畔吹送阴风,却听“哐啷”一声脆响!
郎玉柱捂住胸口发烫的地方,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房间大放光明!
一道纯正金光自他怀中涌出,将其周身牢牢护住。金光所及之处,灼灼如日,竟将隐在一旁的秦昭生生照出了原形!
郎玉柱被这凭空现形的秦昭吓了一大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颤声喝道:“你————你是何人?怎会在我房中!”
一旁的秦昭亦是又惊又怒。他惊的是这金光来历古怪,竟能破他障眼法、灼伤魂体,怒的是这区区阳间书生,竟敢对他阴魂海少将军如此呵斥。
他眼珠一转,当即有了主意。
“大胆!”
秦昭怒喝道:“阴司鬼差勾魂索命,何需向你这凡夫解释!”为显身份,他身伤月白锦袍瞬间化作一袭绛红差服,手中也多了一根玄色铁链。
“哐啷一”
铁链砸地,发出金石交击之声。
“啊————鬼差大人?”
郎玉柱被这声势所慑,再打量对方那一身装扮,心中惊疑不定。他尤豫片刻,终究还是战战兢兢地拱手问道:“大人来寻学生————莫非是因学生的阳寿————已尽了?”
秦昭满意的点点头,拖着铁链,打量了郎玉柱,并未回答对方所问,转而问道:“书生郎玉柱,我且问你,这黄符是何人所赐?”
郎玉柱身形一滞,慌忙躬身答道:“回禀鬼差大人,是清云道长所赠!”
“清云道长?”
秦昭一怔。
他连日探查,自然知晓此人,这郎玉柱教书的私塾便是这清云道长所设,其本人更是崂山修士,在镇上扶危济困,颇有名望,其姐一家在镇上亦是无人不知。
秦昭皱紧眉头,冷声道:“他为何赠你黄符?”
“这————”
郎玉柱略一迟疑,续道,“回大人,学生近日总觉精神不济,白日间,清云道长偶遇学生,便说此符可护持一时。”
秦昭挑眉,合著是他扰了郎玉柱休息,才引得对方注意。
“如今这清云道长何在?”
郎玉柱思索片刻,指向太清宫方向:“应在山中清修吧。”
“唔”
秦昭拖着铁链,在房中缓缓踱步,面色阴晴不定。他瞥了眼那已逐渐暗淡的金光护罩,心知此事棘手。
若就此离去,那清云小道一旦察觉黄符失效,前来询问郎玉柱,自己的行踪来历必将暴露。虽说此刻打着阴司旗号,可对方若与土地对质,谎言便不攻自破。
若强行将人掳走,那些收钱时满口应承的土地公,恐怕会第一个跳出来卖了他。临行前对方说得明白,不可生事。公然掳人,无异于当面挑衅。
若是事情败露,引得太清宫心生警剔,那他这探查任务便算失败了!
思来想去,他眼中寒光一闪,终于有了决断。
既然不能活着,也不能让对方死了,那便让对方生死不知。
他会心一笑,伸出右掌,心念一动,掌中忽的现出一个绣着繁复云纹的锦缎枕头,“这是一—”
郎玉柱登时目定口呆。
他还是头次见这般神仙手段!
秦昭笑吟吟地对着郎玉柱道:“郎先生,此物名为黄梁枕,乃是阴司之宝物
”
“闻你彻夜难眠,今日你我有缘,便赠与你了!”
“枕上它,保管你一觉到天明!”
他手上这枕头,虽也有助眠之效,却不是传说中能“一枕千年”的黄梁枕,而是实打实的梦貘枕。
那枕面那层看着光滑的锦缎,实则是用梦膜皮制而成的。
这枕头虽没黄梁枕那般通天本事,可效用却不容小觑。
凡人若是枕着它入睡,一睡睡上三五个月,简直易如反掌,便是有得道高人出手,也没法强行将其唤醒,更要紧的是,若有人敢硬闯梦境,睡者怕会当场三魂七魄离体,醒后也成了痴呆。
说起此物来历,也有些意思,早些年有个道士,欲闯阴魂海,说要替天行道,可没想到遇到了他父亲秦烈,那时他父亲才成阴魂没多久,实力平平,可没想到那道士实力更差,他父亲与那道士交手数回合,便将对方给斩了。
他觉得有趣,便讨来了,没想到今日便派上用场。
“这——”
郎玉柱面露徨恐,忙摆手道:“无功不受禄,学生怎可收此厚礼?”
秦昭却不理会,直接将这枕头扔给对方,怒骂道:“尔等读书人就是这般墨迹!
“好了,时辰不早了,本差也该走了!”只见他袖袍一挥,房间内顿时起了阴风,吹得郎玉柱身形跟跄,双眼难睁,待阴风止息之时,郎玉柱站定身形,却见房中一片狼借,破碎的碗碟,跌落的书册,至与那位“鬼差大人”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不多时,闹出这般动静,府中的下人终是姗姗来迟。
“郎先生,生了何事?”
崂山镇,土地庙。
夜色深沉,唯有几声寒鸦啼鸣划破寂静。
庙前石桌伤,坐着三位老者,形态各异。左首老者身形矮小,拄着一根虬结褐杖,竟比人还高出几分。右首者须发如雪,一袭白袍,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北面那位则身着灰袍,须发亦是灰色,乍看寻常,唯有一双眸子精光内蕴,显非凡俗。
——
此刻,四人目光沉沉,皆望向秦昭离去的方向,面露沉吟之色。
“此事如何办?是否要通知太清宫?”
“又未曾闹出人命,管这么多作甚?”
他们虽不知这黄梁枕是否如秦昭所言,有这般能耐,但郎玉柱毕竟是清微私塾的先生,若真出了差池,李爷和清云道长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
最为年长的灰袍窦公轻咳一声,议论立止。
“你我皆收了香火,当尽本分,再者说,这书生也并无性命之忧,吾等这般冒冒失失惊动李爷,那不是自讨没趣?”
“不过——”
他话锋一转,壑然起身,负手捋须,轻踱几步,缓声道:“吾等为土地神,守护一方乃吾等职责,若郎玉柱真有意外,须即刻上报,不得有误!”
窦公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可明白?”
两位土地相视一眼,齐齐道:“窦兄说的在理!”
“正该如此!”
见二人附和,窦公微微颔首。
旋即一阵青烟自角落平地升起,待烟散尽,庙前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