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肌肉僵硬了,笑容彻底凝固,然后碎裂成满脸的尴尬和羞恼。
他当然认得这是什么,他更清楚这东西背后代表着怎样一套不能见光的运作体系!
他又不是那个愚昧的向导,会天真地以为这是什么“为了工人好”的善举。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枚锡币,然后又猛地抬起来看向莱昂纳尔,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恼怒,还有被戳穿后的慌乱。
他张开嘴,准备说点什么,但一时间却没有想到什么合适的言辞。
如果那些在您的矿上卖命的工人只能领到这些‘锡币’,那么我们接受的‘奖励’,也只配是这些‘锡币’!”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看卡内基一眼,只是将那枚锡币收回口袋,仿佛那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纪念币。
接着,莱昂纳尔转过身,对左拉等人微微颔首。
左拉、都德、龚古尔、于斯曼、莫泊桑……所有人都转过身,他们不再看卡内基一眼,沉默而坚定地跟着莱昂纳尔。
几人径直登上停在宅邸门外,准备送他们去火车站的马车,留下那位钢铁大亨呆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马车车轮滚滚,驶离了卡内基那栋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豪宅。
车厢内,气氛有些沉闷,左拉望着窗外迅速倒退的的匹兹堡景象,忍不住低声咒骂:“伪君子!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一边用‘锡币’把劳工的血汗压榨到不剩一滴,一边要给作家几百几千美元的奖励,真是令人作呕!”
这时,车厢里一个比他们先上车的陌生男人开口了:“先生们,你们好。麦克帕兰。
我是「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的侦探,我和我的同事,受雇负责护送各位,安全抵达下一站——旧金山。”
莱昂纳尔吓了一跳,仔细看着眼前的男人,只见他留着大胡子、戴着眼镜,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西装,很普通的样子。
莫泊桑挑了挑眉:“平克顿侦探事务所?”
于斯曼也有些疑惑:“侦探?护送?我们只是作家,需要动用侦探来护送吗?”
左拉、都德等人也大多只是觉得这安排有点小题大做,大概是美国方面为了显示重视而采取的夸张举措。
毕竟,他们这一路走来,除了在康奈尔斯维尔受了点精神冲击,人身安全从未受到过威胁。
然而,听到「平克顿侦探事务所」和“詹姆斯·麦克帕兰”这两个名字,莱昂纳尔的内心却瞬间掀起风浪。
他太熟悉这两个名字了。
偏偏他遇刺那天的安保工作,不是由「平克顿」负责,而是移交给了美国陆军的警卫。
然而,这家事务所真正“闻名遐迩”的,是它深度介入美国劳资纠纷,成为大资本家们对付工人运动的爪牙。
内战期间,他们就擅长卧底、渗透、策反、收集情报,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后来,把这些手段都用在了工人身上。
在这个时代,「平克顿侦探事务所」拥有比世界任何其他国家,包括美国国内的其他私人侦探事务所更大的“执法”权力。
这是因为1871年,国会拨款5万美元给新成立的司法部,让其成立一个专门“侦查和起诉违反联邦法律者的组织”;
但这笔预算对于搜查部门而言,完全是杯水车薪,于是司法部干脆将这份工作外包给「平克顿侦探事务所」负责,并给了他们极大的执法自由。
所以在有些地方,「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甚至能够凌驾于警察部门,随意抓捕、击毙逃犯都是常规操作。
简单说,对「平克顿」的侦探来说——
“警察能管的要管,警察管不了的也要管,先斩后奏,联邦特许,这就是平克顿!”
当然,这些是莱昂纳尔当年玩了《荒野大镖客2》后才查到的,这游戏里可没少出现平克顿侦探的身影,并且还是反派。
莱昂纳尔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重新挂起笑容,开始和詹姆斯·麦克帕兰聊了起来。
他的语气轻松:“麦克帕兰先生,感谢你们的护送。不过,我有点好奇,坐火车去旧金山,难道还需要保护?
难道美国的铁路,已经危险到这种程度了?”
我们的主要职责范围,是在进入中西部,尤其是接近西部区域之后。
在那里,联邦政府秩序与法律的力量,有时会薄弱一些。”
他顿了顿,继续平铺直叙地介绍:“那里还有很多流窜的大劫匪,非常猖獗。
他们专门打劫银行、驿站和火车,甚至就连女人和小孩都不放过。”
这些名字对于车厢里的法国作家们来说,显得有些遥远和陌生,更像是冒险小说里的角色。
他们不太相信自己会遭到抢劫,尤其是在火车线路上,这在法国已经完全绝迹了,哪怕是科西嘉人都没有这么疯狂。
左拉立刻被这个称呼吸引了:“‘绅士大盗’?‘黑爵士’?这听起来像个贵族绰号。”
莫泊桑也来了兴趣:“抢劫的绅士?这倒是个写小说的好材料。”
他主要在加利福尼亚州附近活动,喜欢打劫驿站马车。这个人,嗯,有点特别。”
莱昂纳尔追问:“哦,特别?哪里特别?”
但他从不伤人,据说还很有礼貌。最特别的是,他每次得手之后,不会立刻逃走,反而会在现场留下一首诗。”
于斯曼惊讶地重复了一遍:“留诗?”
连他都觉得这行为颠覆了他对强盗的认知。
内容有时是吹嘘自己,有时是嘲讽警察和驿站公司,这已经成了他的标志。”
莱昂纳尔听完,忍不住嗤笑一声:“黑爵士,还他妈留诗,颇具浪漫主义气质!”
这时,马车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匹兹堡火车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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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匹兹堡到旧金山,不是一趟舒适的直达之旅。
美国的铁路系统由众多公司分段运营,路线错综复杂。
他们需要在芝加哥、奥马哈等枢纽站下车,挤过嘈杂的人群,寻找另一个站台,换乘另一家铁路公司的列车。
有时甚至还得在这些中转城市找旅馆住上一晚。
火车上的夜晚更是让这些习惯了欧洲旅行的法国作家们叫苦不迭。
所谓的“卧铺车厢”使用的是折叠式床铺,白天是普通的座椅,夜晚由侍者放下,变成一个个上下铺。
虽然装修还有些豪华,但空间极其狭窄,翻身都困难。
火车的颠簸、隔壁的鼾声、以及从不间断的铁轨轰鸣,让睡眠成了奢望。
莫泊桑在第一个夜晚就抱怨:“上帝,这简直是移动的棺材!”
他高大的身材在狭窄的铺位上蜷缩得十分难受。
餐车倒是普及了,但价格昂贵得让于斯曼直撇嘴,食物更是让他们失望——
大块寡味的烤牛肉、煮得过烂的蔬菜、粗糙的面包,与法国餐车的精致烹饪天差地别。
他们开始怀念起“佩雷尔号”头等舱的餐食,甚至觉得第五大道饭店的烤孔雀都显得可爱起来。
都德尝了一口所谓的“炖肉”后,给出了尖刻的评语:“美国的烹饪,是对食材的谋杀!”
但幸好窗外的景色多变,向他们展示了北美大陆的广袤与多变,让旅途没有那么苦闷。
火车先是穿行在宾夕法尼亚州连绵的工业城镇,烟囱林立;接着进入俄亥俄河谷,绿色才开始增多,渐渐填满视线。
当列车驶入伊利诺伊州后,视野豁然开朗——无垠的大草原展现在眼前,绿浪翻滚,直达天际。
生长在欧洲的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平坦和辽阔的地势。
进入内布拉斯加州后,景色变得更加荒凉。
土地干旱,植被稀疏,常常几个小时看不到人烟,只有无尽的荒原和偶尔出现的农场。
天空变得极高极远,每个人从心底都升起一股空旷的孤寂感。
穿过怀俄明,列车开始攀爬落基山脉,雄伟的山峦、深邃的峡谷让他们屏息。
随后进入了犹他州,大盐湖盆地广袤的白色盐滩在阳光下十分刺眼,湖水是阴森的碧蓝色,远处的山峦也嶙峋怪异。
旅程的尾声,挑战才真正到来。
火车开始吃力地攀爬险峻的内华达山脉,沿着蜿蜒的盘山铁路缓慢上行。
窗外是深邃的峡谷和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峰,空气变得清冷稀薄。
突然,“吱嘎——!!!”
一阵异常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猛地响起,火车突然刹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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