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竟是一刻也未曾合眼。
陈木盘膝坐在石榻上,孙浩临去前那些恶毒言语如魔音贯脑挥之不去。
他陈木,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傻子。
想他自杂役峰那种地方如蝼蚁般挣扎求存一步步爬到今日,人世间最赤裸的恶意,最残酷的法则,他哪一样没有见过?
他一向自诩早已将一颗心炼得如铁石般坚硬,行事更是步步为营不敢有丝毫大意。
岂料竟是错得离谱。
自从入了这外门,分得这处独立的洞府,手中又有了几百贡献点,他那根绷紧了的弦竟在不知不觉间松了下来。
他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练剑之上,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能扬眉吐气。
他为了旁人一句“剑道蠢材”而彻夜难眠,为了刘教习的冷眼而心头刺痛,为了孙浩的羞辱而怒火中烧。
他竟忘了,在这等弱肉强食的所在,在这“吃人”的宗门里,美貌与弱小,从来都不是恩赐,而是原罪。
一个人若只是弱小,旁人或许还懒得理会。
可一个人若是既弱小,又生得一副好相貌,那便如稚童怀抱金砖行于闹市,岂有不招灾惹祸的道理?
他缓缓起身,在狭小的洞府中踱步。
脑海中,一幕幕情景倏然闪过。
他记起初到训练场时那些外门弟子投来的目光。起初,是纯然的惊艳,夹杂着几分好奇,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
他只当是寻常,并未放在心上。
后来,他练剑不成,被刘教习当众斥责,“剑道蠢材”的名声不胫而走。自那时起,那些目光便变了味道。
惊艳仍在,好奇却化作了轻篾,试探则成了不加掩饰的赤裸欲望。便如一群饿狼,相中了一头离群的羔羊,只待其稍露疲态,便要一拥而上,分而食之。
他先前总以为,只要自己不去理会,埋头练剑,那些人便不敢当真如何。毕竟自己已经是正式弟子,有门规戒律在上,谁敢胡来?
此刻想来,当真是天真得可笑。
这里,可是魔宗!
门规戒律?那等东西,从来都是为有价值、有前途的弟子备下的。
一个被教习公然断言“毫无天赋”的废物,在那些人眼中,还有何未来可言?
一个没有未来的弟子,宗门又岂会为你出头?既然宗门不会出头,他们行事,自然也就不必再顾忌什么后果,更不必顾忌什么日后的脸面了。
他陈木,正如孙浩所言,已然成了一块摆在案板上的肥肉。谁都想来咬上一口,谁都敢来咬上一口。
孙浩昨日的行径,不过是第一个撕开那层伪善面皮的人。
陈木这才惊觉,自己这段时日,竟是全然活在自己的臆想之中,对周遭已然沸腾的杀机懵然不觉。
他以为自己最大的难关,是那天赋,是那遥不可及的外门大比。
全错了。
他最大的敌人,从来不是什么剑法,也不是什么大比。而是那些潜伏在暗处将他视作猎物的同门师兄弟!
天色微明,一线鱼肚白自东方天际亮起。
陈木深吸一口气,推开沉重的石门。
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径直走向训练场,而是转身朝着外门弟子居住区的另一方向行去。
他刻意放缓了脚步,感知着周遭的一切风吹草动。
走出不过百步,他眉头便微微一蹙。
不对劲。
身后约莫五十丈处,有两道气息,不远不近地缀着。
那气息的主人似是初学乍练,不懂得收敛之道,又或者他们根本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行踪。
陈木心中一动,脚下不停,拐进了一条平日里人迹罕至的偏僻小路。此路两旁皆是徒峭山壁,唯有一线天光自顶上洒下,更显幽静。
那两道气息,没有丝毫尤豫,也跟着拐了进来。
陈木又绕过一片竹林,穿过一丛乱石。那两道气息依旧如跗骨之蛆,紧随不舍。
行至一处岔路口,陈木脚步微顿。
他敏锐地察觉到,在左前方约莫七十丈外的一块巨岩之后,又多了一道新的气息。这道气息比先前那两人要隐晦些,显然更为老练。
三个人。
这三人分处不同方位,隐隐已成合围之势。
孙浩没有骗他。那些饿狼当真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们此刻还只是远远跟着,象是在划分各自的狩猎范围,又象是在彼此观望,互相试探,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也在看谁会第一个按捺不住率先扑上来。
“喂,王二,你看,那‘陈师妹’出来了。”
“嘿,李四,你小声些!莫要惊着了这只小绵羊。孙浩那厮昨夜碰了一鼻子灰,此事已传遍了。咱们今日,说不定便能捡个大便宜。”
“便宜?只怕不止你我二人想捡。你没瞧见么?那边,张牛那伙人也跟上来了。这块肉,盯着的人可不少。”
“哼,那又如何?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陈师妹’长得如此水灵,又是公认的练剑废物,便是将他办了,宗门难道还会为了一个废物,来惩治我们不成?”
“说的是!若她是个剑道天才,日后前途无量,咱们见了她,还得恭躬敬敬地叫一声师姐。可眼下嘛……嘿嘿,一个没前途的花瓶,谁先抢到,便是谁的福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
陈木缓缓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山腰间。那是外门坊市的所在。
这外门坊市,正是外门弟子们交易功法、丹药、法器、符录之处。
他不能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虚无缥缈的剑法之上了。
刘教习说他没有天赋,或许是真的。
可没有练剑的天赋,不代表他没有活下去的本事!
下一刻他转身,不再理会身后那些如芒在背的视线,也不再走那些偏僻小径,而是选了那条最宽敞的大路,径直朝着坊市的方向走去。
他这一转身,步履稳健,与方才那副仿佛心事重重的模样判若两人。
暗中跟随的几人,都是一愣。
“这是作甚?怎地突然往坊市去了?”
“管这作甚!跟上!莫要让她跑了!这小美人儿,看来是想通了,要去坊市买些女儿家的东西打扮打扮?也好,也好,越是漂亮,玩弄起来才越有滋味!”
“走,跟上去看看。我倒要瞧瞧,这只待宰的羔羊,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大哥,坊市人多眼杂,咱们不好下手啊。”
“蠢货!谁说要在坊市下手了?总有出来的时候。咱们就跟着,看她买了什么,见了什么人。等她从坊市出来,寻个僻静处,还怕飞了不成?急什么?”
几道身影远远地吊在了陈木身后,朝着坊市的方向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