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已过。
这半月里,训练场一如往昔。陈木亦是一如往昔。
他依旧是那道雷打不动的身影。
他也依旧是那个被众人视若无睹的“剑道蠢材”,一个活在众人眼皮底下的幽灵。
这一日,天色尚佳,惠风和畅。训练场上的气氛却与往日不同。
每月一次的对练考核,到了。
刘刚教习负手立于场中,面色沉肃,缓缓扫过面前列成数排的众弟子。
他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劲装,更显得气势迫人。
“入我门下已有月馀。尔等日夜勤练,不敢懈迨,此节心性,甚好。”他声音洪亮,“然剑者,非闭门造车之技,乃搏杀争胜之道。今日对练,便是要检验尔等所学,究竟是花拳绣腿,还是已有三分火候!”
众弟子闻言皆是精神一振,不少人脸上都现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刘刚从怀中取出一卷名册展开,沉声道:“今次考核,两两分组,捉对切磋。点到名者,即刻出列。须知,同门较技,点到为止,不得蓄意伤人。但若畏首畏尾,不敢出剑,亦是我辈武人耻辱!都听明白了么?”
“弟子明白!”数十人齐声应喝。
“好!”刘刚目光落在名册上,“第一组,张山对李虎!”
话音方落,两名身形壮硕的弟子应声出列,大步行至场中。
二人相互抱拳,口称“师兄请”,随即各自退开三步。
二人剑来剑往,场中顿时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张山一记力劈华山,带着风声当头斩落,李虎不敢硬接,脚下踩着碎步,险险避过,手腕一翻,剑尖直刺张山肋下。张山回剑格挡,只听“铛”的一声,火星四溅。
场边弟子看得目不转睛,不时发出一两声惊呼或赞叹。
刘刚看着场中情景,偶尔微微颔首,却并不言语。
十数招过后,李虎寻着一个破绽,剑身一贴,顺着张山的剑脊滑下,手腕发力一绞,张山只觉虎口剧震,掌中铁剑拿捏不住,脱手飞了出去,在地上“哐当”一声。
“承让了,张师兄。”李虎收剑拱手。
张山虽有不甘,却也干脆,抱拳道:“李师兄剑法高明,师弟佩服。”
刘刚这才开口:“张山,根基尚稳,然应变不足。李虎,机变有馀,而力道稍欠。各自还需勤练。归队!”
“是,教习!”二人躬身行礼,退回队列之中。
“下一组,王燕对赵倩!”
这次出列的是两名女弟子。
她们身形窈窕,手中铁剑却也使得有模有样。剑光闪铄,如穿花蝴蝶,虽少了男弟子的刚猛,却多了几分灵动与秀气。一番切磋,最终以王燕一剑点在赵倩胸前一寸处告终。
“王燕,出剑果决,不错。赵倩,心神易散,需多加磨炼。”刘刚依旧是一番简短评点。
接下来,一组组弟子轮番上场。
有棋逢对手,斗了数十回合难分胜负的;也有一方技高一筹,三五招便结束对练的。
刘刚的点评也愈发严厉,往往一针见血直指要害,令受评弟子面红耳赤,却又心服口服。
场中气氛愈发热烈,唯有角落里的陈木依旧如一尊石象。
时间流逝,名册上的名字一个个被划去。
很快,队列中大部分弟子都已考核完毕,三三两两地聚在一旁,一面擦拭汗水,一面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方才的对练。
最终,队列里,仅馀二人。
一人,自然是那个角落里的陈木。
另一人则是一名身材高大、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傲气的青年。
此人名叫孙浩,乃是这批新弟子中公认的剑法天赋第一人。
他家学渊源,未入山门前便有根基,入门之后更是一日千里,远非旁人可比。
是以,他平日里眼高于顶,极少将同门放在眼中,尤其对陈木这个“蠢材”,更是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这最后二人身上。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朽木废柴。
这如何能对练?
刘刚看着名册上最后剩下的两个名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按照他的本意,是绝不想让陈木上场的。让他上场,不过是自取其辱,更是污了这整个训练场的风气。
但宗门规矩森严,凡弟子无论优劣,皆须参加考核,无一例外。这是铁律,便是他身为教习也无法违背。
他心中烦躁,尤豫了片刻,只得硬着头皮沉声开口。
“最后一组……”他顿了顿,“孙浩,对……陈木。”
此言一出,场中先是一静,随即发出一阵窃笑声。
孙浩脸上的傲气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夸张地掏了掏耳朵,高声嚷道:“教习,您没念错吧?让我跟她对练?这不是眈误我的功夫么?我方才观摩诸位师兄弟切磋,尚能有所心得。跟她……我能学到什么?学她怎么把剑当锄头使?”
他声音极大,肆无忌惮,引得周围弟子一阵哄堂大笑。
“就是啊!孙师兄何等人物,教习这不是难为孙师兄么?”
“杀鸡焉用牛刀?让孙师兄跟那个废物打,简直是欺负人!”
“欺负人?我看是抬举她了!我赌一招,孙师兄一招就能把她的剑给挑飞了!”
“一招?你也太看得起她了!我看孙师兄只需动动手指,她自己就得吓得把剑扔了!”
刘刚猛地一瞪眼:“废什么话!宗门规矩,岂容你在此置喙!让你上,你就上!速战速决,莫要在此聒噪!”
孙浩被他一喝,撇了撇嘴,懒洋洋地提着剑,慢吞吞地踱到场地中央,连正眼都未瞧陈木一下,只是用剑尖指了指他。
“来吧,陈师妹。师兄我让你三招,省得旁人说我孙浩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陈木默默地从角落走出,走到了孙浩的对面。
刘刚看着这一幕,心中愈发不耐,只想这荒唐的闹剧赶紧收场。
他挥了挥手,粗声喊道:“开始!”
孙浩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剑随意地提在身侧,甚至连一个最基本的起手式都懒得摆。
他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着,浑身上下都是破绽,仿佛在说:来,你随便刺,能碰到我衣角,就算你赢。
陈木这半月来,被无视,被孤立,心中并非没有过动摇。但每当那时,他总会想起当初自己为何要来此地。
今日,便是检验。
他不是要赢。他知道自己赢不了。
他只是想看看,自己这日复一日挥洒了无数汗水血水的苦练,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的用处?
脚下发力,身体随之向前。
手中那柄早已被汗水侵蚀得有些斑驳的铁剑,被使出了一招他练得最多的一式——刺!
其势虽猛,其形却拙。其意虽坚,其力却散。
在场中任何一个稍有根基的弟子看来,这一剑都充满了错误。发力方式不对,身剑不够合一,气势有馀而神韵全无。
“就这?”
孙浩甚至连脚步都未曾移动分毫,直到陈木的剑尖即将触及他胸前衣衫的刹那,他才手腕轻描淡写地一抖。
“叮!”
紧接着,一股巧劲通过剑身传递到了陈木的手腕之上。
陈木只觉得虎口剧震,手腕一阵钻心的酸麻,铁剑脱手而出!
“哐当”一声,摔落在数步之外的尘埃里。
一招。
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就是一招。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当真是一招!方才谁说一招的?你可真是神算!”
“这也太……太不堪一击了吧!我方才还以为她憋了什么大招,没想到就是这么直愣愣地冲过去送死啊!”
“这哪是对练?这是戏耍!孙师兄根本就没用力!”
“我上我也行啊!不,我闭着眼睛都比她强!”
孙浩好整以暇地收回剑,斜斜扛在肩上。
他看着空着双手呆立在原地的陈木,鄙夷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道:“唉,陈师妹啊,师兄我本还想指点你两招。可你的剑,是用来绣花的么?这般不经碰,连我都碰不到就飞了。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太让我失望了啊。”
刘刚面无表情地走到了场中,停在了陈木面前:“陈木。”
陈木缓缓地抬起头。
“你没有练剑的天赋。”
“勤能补拙,不错。但那是对常人而言。你的‘拙’,已非勤奋所能弥补。你之于剑道,便如顽石之于朴玉,两者本就不是一物。”
“继续留在这里,于你,是浪费光阴;于我,是污我名声;于这剑法,更是一种亵读。”
“以后,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你的贡献点,我已经去执事堂为你退还了一半。宗门有规概不退还。我为你破了例,已是仁至义尽。”
“拿着这些,你去学点别的吧。符录也好,炼丹也罢,哪怕是去杂役处做些活计,也远比你在这里执迷不悟,浪费时间要强。”
说完这番话,他不再看陈木一眼,转身对着其他弟子大声宣布:
“今天的考核,到此结束!解散!”
一声令下,众弟子如蒙大赦,嘻嘻哈哈地三五成群准备散去。
孙浩得意洋洋地在一众师兄弟的簇拥下向场外走去。
当他经过陈木身边时,却故意停下了脚步。
他凑到陈木耳边,用一种故作“语重心长”的姿态低语道:
“师妹啊,听师兄一句劝。刘教习的话,虽然难听,但句句是实情。人贵有自知之明嘛。咱们百相门,功法千千万,何必非要在剑法这一棵树上吊死呢?”
他上下打量着陈木,嘿嘿一笑,声音压得更低了。
“你看你这脸蛋,虽说平日里不施粉黛,但底子着实不差。依师兄看,你这等资质,练什么剑啊?白白浪费了。不如去找个有本事的师兄,结为道侣,行那双修之法,修为定能一日千里,岂不比你在这里傻练强上百倍?若你实在找不到人,师兄我嘛……倒也不介意帮衬一把,哈哈哈哈……”
说完,他在一众跟班的附和吹捧中扬长而去。
人流渐渐散尽。
喧闹声渐渐远去。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训练场,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
夕阳西下,将整个场地染上了一层落寞的金色。
只剩下陈木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片空旷场地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