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吐纳。
陈木周身经脉似被甘泉洗涤,无一处不熨帖,无一处不舒畅。
他内视丹田,只见那缕初生的真气此刻虽未见壮大多少,却已然凝炼了数分,色泽也由淡薄转为温润。仿佛一尾有了灵性的小蛇,不再是昨日那般横冲直撞,而是随着他的心意温顺无比地在四肢百骸间缓缓游走。
真气所过之处,酥酥麻麻,一股暖意油然而生,将一夜风露的寒意尽数驱散。
五感六识,脱胎换骨,从此与凡俗再不相同。
忽的,一声凄厉尖叫撕裂了杂役峰清晨的宁静。
“死人啦——!李管事死啦!”
尚在睡梦中的所有人都被惊醒。
砰!砰!砰!
一扇扇简陋木门被接二连三地撞开,数十名凡人管事与数百名杂役,一个个衣衫不整、睡眼惺忪地冲出屋外,脸上尽是惊疑与茫然。
“哪个天杀的在嚎丧?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一个身材肥胖的管事揉着眼睛,不耐烦地骂道。
“是赵四的声音!他负责伺候李管事,莫非……真出事了?”另一个尖嘴猴腮的管事面露惊疑。
“李管事……老李?他能出什么事?昨天不还好好的。”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正是方才尖叫的杂役赵四。
他指着屋里,嘴唇哆嗦着。“……李管事他……”
一个与李二素来交好的王管事,身材高大,满脸横肉,此刻脸色已是铁青一片。
他一把推开挡路的杂役,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口中喝道:“慌什么!老李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
他身后,又有几个胆大的管事与老杂役互看一眼,也跟了上去。
其馀众人则伸长了脖子,紧张地望着那间屋子。
没过多久,王管事踉跟跄跄地从屋里退了出来,扶着门框弯下腰,“哇”的一声吐了。
跟进去的几个人,也是一般无二的模样,有的面色惨白,有的双腿发软,还有一个直接瘫倒在地口中喃喃道:“太惨了……太惨了……”
院中的杂役们顿时炸开了锅。
“到底怎么了?”
“王管事,李管事他……他真的……”
王管事吐了半晌,方才直起身子,用袖子抹了抹嘴道:“脑袋……脑袋没了……成了酱饼……墙上、床上,到处都是……”
“嘶——”
院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李二虽在杂役们中作威作福,可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个管事。
究竟是何人,竟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将他杀死?
“谁干的?这得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恨?”
“莫不是……冲撞了哪位仙师?”
“不可能!仙师们何等人物,要杀他,一根指头就够了,何须用这等蛮力?”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议论纷纷之际,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你们看!屋顶上有人!”
数百道目光齐齐望向了房顶。
只见晨曦之中,一道人影静静盘坐于屋上。
那人身形看起来有些单薄,一头长发未经束缚随着山风轻轻飘动。
清晨的光为他周身镀上了淡淡金辉,看起来竟有几分不似凡尘中人。
“是陈木!”
“她怎么在那儿坐了一夜?”
“我昨天傍晚看见了,就是李管事把她单独叫进了屋里,怎么又跑到了房顶上?”
昨天,李二单独召见陈木。
今天,李二惨死屋内。
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由不得人不产生联想。
王管事抬起头,当他目光真正落在陈木脸上时,他脸上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凝固了一瞬。
不止是他,院中所有看清了陈木面容的人,都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盘坐在屋顶上的“少女”,此刻沐浴在晨光下,那张脸竟是比之前更加美得让人心惊。
原本就清秀的五官此时更加柔美。肌肤胜雪,在光下泛着一层温润如玉的光泽。眼睛原本总是黯淡无神,此刻却亮若寒星。嘴唇不点而朱,菱角分明。
最让人心神摇曳的,是“她”身上那股气质。
往日的陈木,总是虽是外貌清秀,但总是躲着人走,亦或是单独行动,感觉不起眼。
可现在,“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便自有一股超然出尘的气韵——清冷之中,又带着一丝勾魂摄魄的“媚”。
仿佛是那云端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偶然落入了凡尘。
有仙之清,有尘之媚。令人移不开眼。
院中数百杂役、凡人管事,大多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他们望着屋顶上那道身影,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不少人喉结滚动,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更有甚者,只觉得一股邪火自小腹升起。
他们从未想过,在这满是汗臭与尘土的杂役院中,竟出来个如此绝色。
若是早知如此,平日里又怎会那般忽视于她?
就连那些上了年纪的管事,此刻也是目眩神迷,心中暗道:“嘶……这女娃咋恁标志?我以前咋没注意到?……这等容貌气质,便是外门那些仙子师姐怕也多有不如……李二那厮,昨日将他单独叫去,莫不是……起了什么歹心?”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有惊艳,有爱慕,有嫉妒,更有龌龊的贪念。
王管事也是心神一荡,但一想到李二那血肉模糊的惨状,立刻打了个寒噤。
他心中更加笃定。
李二好色,人尽皆知。昨日,他定是见这女娃出落得如此动人,便起了色心。
而这女娃性子刚烈,抵死不从,情急之下失手杀了李二!
对!一定是这样!
王管事自以为想通了其中关窍。
他与李二一向称兄道弟,狼狈为奸。如今李二惨死,他若不站出来主持“公道”,一来显得自己不讲义气,二来日后在这杂役院谁还肯听他的?
他重新摆出管事的威风,向前一步,伸出手指指着屋顶上的陈木喝道:“陈木!”
“昨天黄昏,李管事将你单独叫进屋中,此事,院中不下数十人亲眼所见!而后,你便一夜未归,直到方才,李管事便被发现惨死房中!”王管事的声音越来越大,“说!李管事的死,是不是你干的!”
他这一番话,条理清淅,直指要害。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陈木身上。只是这一次,那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是啊,这女娃虽然美得不象话,可嫌疑也确实是最大的。
“王管事。”陈木开口了,“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你说我与李管事在一起,不错。可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杀了他?”
王管事被他问得一噎:“除了你还有谁!若不是你,李管事好端端的,为何会死在自己屋里!他身上又无财物,也未曾与人结下死仇,唯独与你……哼,定是你这贱人,不从李管事,反而下此毒手!”
“贱人?”陈木冷道,“王管事,你一口咬定是我,可有证据?李管事何时身亡?死于何种凶器?你查验过么?还是说,在这杂役峰,你王管事一言,便可定人生死?比那些修士们还要厉害?”
王管事支支吾吾道:“我……我……这还用查么!事实就摆在眼前!”
“事实?”陈木道,“我看到的事实是,李管事死了,王管事你不思查明真相,却急着在此攀咬我,不知是何居心?莫非杀人者正是王管事你,想要寻个替罪羔羊?”
“你……你血口喷人!”王管事气得浑身发抖。
他哪里想到,这个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女娃”,今日竟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院中的杂役们也开始窃窃私语。
“陈木说得……好象也有道理啊。”
“是啊,王管事确实太着急了,看了一眼尸体,就认定是陈木。”
“嘿,你们不知道,王管事和李管事平日里就穿一条裤子,听说他们前几天还一起得了些好处,莫不是分赃不均……”
杂役们的这些议论,不光是因为陈木的一番诡辩,更是因为陈木今日那更加可人的外貌转变了不少态度。
对于外貌可人者,人们大多都会心生好感。
王管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心中又急又怒。
就在这时,他眼角馀光瞥见人群中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不由得眼睛一亮。
“钱通!”王管事大喝一声,“你跟陈木是一伙的!你们两个,肯定有鬼!”
人群一阵骚动,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钱通被人从后面推搡着,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地挤到了前面。
“王……王管事……我……”
“你什么你!”王管事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大定,“钱通,我问你,平日你被李管事责罚,心中可有怨恨?”
“我……我没有……”钱通小声道。
“没有?”王管事冷笑,“你怀恨在心,便与这陈木串通一气,趁夜深人静,谋害了李管事!是不是!”
“不是的!我没有!”钱通大喊道,“我昨天一直在挖矿,挖完了就回屋睡觉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还敢狡辩!”王管事语气嚣张起来,“你们两个,一个弱女子,一个瘦猴子,定是用了什么阴谋诡计!来人!把他们两个,都给我抓起来!严刑拷打,不怕他们不招!”
王管事在杂役院积威已久,一声令下,立刻便有几个平日里跟在他和李二屁股后面作威作福的老杂役应声而出。
这几人身材壮硕,满脸横肉,凶神恶煞地朝着钱通围了上去。
在他们看来,陈木坐在高高的屋顶上,一时够不着。
但钱通这个软柿子,却是手到擒来。
“王管事,不能啊!不能乱抓人啊!”钱通连连摆手,不住地后退。
“废什么话!”
一个脸上长着刀疤的老杂役,一把揪住钱通的衣领,将他瘦小的身子提了起来。
“说!”刀疤脸瞪着眼,唾沫星子都喷到了钱通脸上,“你们两个小杂种,是怎么合谋杀了李管事的!从实招来,还能给你个痛快!”
钱通被他提着,双脚离地,呼吸困难。
但他依旧倔强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小子,还敢嘴硬!”刀疤脸狞笑道,“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肯说实话了!”
说罢,他朝着钱通的脸颊狠狠地扇了过去!
“啪!”
钱通被打得一个趔趄,从刀疤脸手中挣脱,摔倒在地。
他左边脸一个鲜红的巴掌印清淅浮现出来。
钱通趴在地上,只觉得头晕眼花,耳中嗡嗡作响,半边脸火辣辣地疼。
但他却依旧大喊起来,甚至还笑了一下:“我说了我不知道!哈!”
“嘿,尼玛的,你个小比崽子还笑?”刀疤脸怒火中烧,“反了你了!给我打!往死里打!打到他说为止!”
另外几个老杂役闻言,立刻一拥而上。
屋顶之上,陈木微微弯下腰,从脚边的屋瓦碎砾中捡起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碎瓦片。
然后,他手臂后摆。
丹田之中那缕温顺的真气骤然变得狂暴起来,顺着陈木的经脉灌注到他的右臂之上!
刹那间,整条手臂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猛地一甩!
“咻——!”
一道灰影脱手而出,带着一股尖锐凄厉的破空声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
院中数百人,只觉得眼前一道灰色的闪电掠过。
“噗!”
正在对钱通拳打脚踢的刀疤脸动作僵住了。
他额头正中央眉心印堂之处,凭空多了一个血洞。
那块灰色的碎瓦片竟是穿颅破骨直接镶崁了进去。
一缕红白相间的浆顺着血洞的边缘粘稠流下。
“扑通。”
他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吓傻了。
陈木……那个他们眼中美得不象话的女娃,只是坐在屋顶上,随手扔了一块碎瓦片……
就……就杀了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
就这么象个被砸烂的烂西瓜一样,被……被爆了头!
那几个刚才还在围殴钱通的老杂役,此刻距离刀疤脸的尸体最近。他们看着那具尚在抽搐的尸体,一股尿意直冲而下,全都瘫坐在了地上。
王管事象是白日见了鬼一样,双腿哆嗦着,几乎站立不稳。
陈木缓缓从屋顶上站起来。
他抬起眼缓缓扫过院中数百张惊骇欲绝的脸。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低下头,或者移开视线,没有一个人敢与他对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王管事脸上。
王管事只觉得浑身一僵,手脚冰凉。
“王管事,你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