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管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有意见?他敢有什么意见?
他活了三十多年,在这杂役峰作威作福,自诩见多识广,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可眼前这一幕,将他那套赖以为生的道理砸得稀烂。
瓦片杀人?隔着七八步远?
那不是武功。
不,绝不是凡间的武功!
一个他平日里想也不敢想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
引气入体!修士!
王管事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他再望向屋顶那道身影,眼神已然大变。
方才的惊骇,倾刻间化作了一种混杂了敬畏、狂热、贪婪与恐惧的复杂情绪。
杂役峰是什么地方?是整个百相门的污泥潭,是所有被淘汰、被放弃的废人聚集地。在这里,人人都是蝼蚁,朝生暮死,无人问津。
可如今,这污泥潭里,竟要生出一朵青莲来了?
杂役弟子引气入体,这是何等样的大事!
他记得清清楚楚,宗门规矩里写得明白,凡杂役中有人自行修炼,引气成功,发现并上报者,乃是大功一件!引荐人可得宗门贡献点一百!
一百贡献点!
王管事的心脏“砰砰”狂跳起来。
那是什么概念?那是他这样的凡人小管事,二十年不吃不喝也未必能攒下的家当!
有了这一百贡献点,他便能去外门功事堂换取一枚货真价实的“延寿丹”,多活十年阳寿!
甚至,若是运气好,还能换到一本真正的修炼功法,让他也去博一博那虚无缥缈的仙缘!
仙缘!
跟这泼天的富贵比起来,一个死了的刀疤脸算什么?一个被冤枉的李二又算什么?
便是再死十个八个,也不过是为这桩大功劳添上几笔无足轻重的注脚罢了!
想通此节,王管事只觉得浑身毛孔都舒张开来,方才那股寒意竟被一股火热的贪念驱散得一干二净。
他脸上那因恐惧而扭曲的横肉,此刻竟奇迹般地舒展开来,堆砌出一个前所未有的、谄媚到骨子里的笑容。
“不!不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此事,绝非陈木……师姐所为!”
这一声“师姐”,叫得是何等自然,何等顺口,仿佛他天生就该这么称呼一般。
周围的杂役们,包括那几个瘫软在地的老杂役全都看傻了眼。
他们还沉浸在方才的恐怖之中,脑子一片空白,完全跟不上王管事这神乎其技的变脸速度。
王管事却不管这些,他往前抢了两步,指着刀疤脸的尸体,唾沫横飞地说道:“诸位都看清楚了!这杂役平日里横行霸道,仇家遍地!今日定是哪个与他有血海深仇的对头,趁着清晨人多眼杂,潜入我杂役峰,寻机报复!对!一定是这样!”
他越说越是肯定,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至于方才那瓦片……”王管事眼珠一转,“那定是凶徒所用的暗器!只是那凶徒手法太过高明,杀人之后,竟还想嫁祸于人,将暗器射向屋顶,妄图栽赃陷害我等敬爱的陈木师姐!用心何其歹毒!手段何其卑劣!”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义愤填膺。
“只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王某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岂能让陈木师姐蒙受这不白之冤!”他猛地一拍胸脯,“此事,与陈木师姐,无半点干系!”
其他几个管事,也都是在人堆里滚了半辈子的老人精,虽慢了半拍,此刻也尽数回过神来。
他们看着王管事那副嘴脸,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脚下却半点不慢,纷纷挤上前来争先恐后地附和。
“王管事所言极是!我等皆可作证!”一个尖嘴猴腮的刘管事抢着说道,“那杂役平日里连我们几个管事都不放在眼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今日被人寻仇,实乃死有馀辜!”
“不错!我昨夜才看得真切,有一道黑影进了李管事的屋子!定也是那凶徒!李管事肯定也是被那人杀的!”另一个胖管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真有其事。
“我等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与陈木师姐绝无干系!”
一时间,方才还喊打喊杀的管事们,个个都变成了陈木最忠诚的拥护者,争着抢着为他洗脱“嫌疑”。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馀光小心翼翼地瞟向屋顶那道身影。
只见陈木缓缓从屋顶站起身来。
晨风吹过,扬起他散乱的黑发,吹动那身不合体的宽大杂役服,衣袂飘飘,猎猎作响。
他身形本就清瘦,此刻立于屋顶最高处,身后是初升的朝阳,金光勾勒出一道淡淡的轮廓,竟让人看不真切。
那几个管事正说得起劲,被他这目光一扫,声音戛然而止,一个个低下头去不敢再言语。
陈木身形一动,竟从那数丈高的屋顶上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落地之处,连一丝灰尘也未曾扬起。
这一手更是让所有人看得心头狂跳。
这哪里还是凡人,分明是仙家人物!
陈木径直走到钱通身边。
钱通还趴在地上,但早已忘记了疼痛,只是痴痴地望着陈木。
“还能站起来么?”
钱通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挣扎着想要起身。
陈木扶他起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木……木姐……”钱信道,“我……”
“我昨夜教你的口诀,可还记得?”陈木低声问道。
“记……记住了……”钱通点头。
昨日陈木引气入体之后,将自己摸索出的心得连同《日月交替吐纳法》引气篇一并传授给了他。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他当时还以为是在做梦。木姐竟有另一本修仙功法!
“恩。”陈木应了一声,“以后每日子时,寻一处僻静地,照着口诀勤加修炼。若有不明之处,便自己多思多想,修行一事,外人说得再多,也不如自己悟得一分。待你何时能引动天地灵气,便去外门寻我。”
钱通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陈木是在指点他一条天大的路,用力点头。
交代完钱通,陈木这才转过身,望向那几个一脸谄媚正竖着耳朵偷听的管事。
他抬手一指。
“他,是我的人。”
“我不在杂役峰的日子,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王管事等人闻言,随即如梦初醒,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那副模样比见了亲爹还要亲热。
“明白!明白!我等都明白!”王管事抢在最前头,“陈木师姐尽管放心!从今往后,钱通兄弟,便是我王某人的亲兄弟!在这杂役峰,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王某人第一个不答应!”
“对对对!王管事说得是!钱通兄弟有任何差遣,只管吩咐!”
“钱通兄弟的活计,我们包了!”
“以后钱通兄弟的饭食,我让厨房单独给他开小灶!”
他们一个个表着忠心,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陈木这一去,便是鲤鱼跃龙门,前途不可限量。
钱通是陈木在这杂役峰唯一“关照”过的人,这便是留下的香火情,是“她”在这泥潭里插下的一面旗。
现在不好生巴结着,等日后陈木再次发达了,再想去抱大腿,怕是连人家的衣角都摸不着了。
这等一本万利的买卖,傻子才不做!
钱通被这阵仗吓得不轻,下意识地往陈木身后缩了缩。
他看着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动辄打骂他们的管事,此刻却对着自己堆满笑脸,只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愈发不真实了。
就在这院中气氛变得诡异之时,远处的天际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破空之声。
一道青色的流光正朝着杂役峰的方向疾驰而来。
“来了!是外门的师兄来了!”一个眼尖的管事指着那道流光大喊起来。
王管事一看,如坠冰窖。
他还没过去上报,怎么就来人了?
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姓赖的管事正从人群外挤过来,气喘吁吁,显然是刚刚跑了一阵。
王管事气得头脑发昏。
他刚才一直在拍陈木的马屁,没想到竟有人“先行一步”偷偷溜出去上报了!
它妈了个巴子的!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众人齐齐抬头望去,只见那青光在空中一个盘旋,随即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院子中央的空地上。
现出一个人来。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穿一身青色弟子服,腰间悬着一柄连鞘长剑,剑穗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此人一落地,眉头微微一皱,鼻翼翕动了两下,显然是对这杂役峰的脏乱颇为不喜。
“何人引气成功?”
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
“师兄明鉴!引气成功的,便是这位陈木师姐!”王管事灵机一动,侧过身子,伸手指着不远处的陈木,脸上堆满了献媚的笑容,“陈木师姐天纵奇才,于昨夜自行吐纳,感应天地,一举引气入体,正式踏上了仙途!”
他这番话既模棱两可地点明发现的功劳,又大大地吹捧了陈木一番。
既然没有上报之功,那就争取引荐之功,总比没有强。
那年轻男子的目光落在陈木脸上时,整个人不由得微微一愣。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肤不润而皎,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
这般容颜,这般气质,出现在这等污秽之地,便如同一颗明珠落入了泥淖之中,愈发显得光彩夺目,令人心折。
再加之“她”此刻沉默不语略带戒备的模样,在那年轻男子看来,陈木便如同一只受了惊吓却又强撑着不肯示弱的小兽,可爱之中又带着几分令人心疼的倔强。
年轻男子心中那点因环境而生的不快,以及身为外门弟子的傲气,倾刻间便烟消云散,化作了满腔的怜惜与惊艳。
他脸上的冷漠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和煦如三月春风的笑容。
他竟主动上前两步,拉近了与陈木的距离,声音也变得格外轻柔。
“哎呀,原来是位小师妹。”他微微一笑,显得亲切无比,“师妹天资过人,竟能在这等地方自行引气入体,实乃我百相门之幸事。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我名赵平,忝为外门弟子。师妹若不嫌弃,日后唤我一声赵师兄便是。”
这一番话说得当真是体贴备至,与方才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判若两人。
陈木闻言,也是一愣。
师妹?
修士也没看出来?
他心中一阵无语。却没想到,连这前来接引的外门弟子也认错了他的性别。
他下意识地便想开口纠正。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笑容璨烂的赵平。
此人一开始对自己抱有“好感”,显然是源于这个误会。
若是自己此刻点破真相,言明自己是个男子,这位赵师兄脸上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是恼羞成怒,还是嫌恶作呕?
无论哪一种,对自己眼下的处境似乎都并无益处。
初入外门,人生地不熟,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哪怕这个“朋友”,是创建在一个误会之上。
再者说,被人错认了这么久,似乎也不差这一次。
于是,陈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这一点头,在赵平看来,便是默认了。
默认了“小师妹”的身份,也默认了“赵师兄”的称呼。
赵平心中一喜,脸上的笑容愈发璨烂了。
他只觉得眼前这位小师妹,不仅容貌绝世,连性子也是这般清冷可人,不似宗门里那些咋咋呼呼的寻常女弟子,当真是越看越是欢喜。
“好,好!”赵平只觉得心情舒畅无比,“此地污秽,不是久留之所。小师妹,你可有什么行囊需要收拾?若是没有,师兄我,这便带你前往外门办理入门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