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中翻腾渐息,四肢百骸那阵剧烈颤斗也自缓缓平复。
陈木背倚冰冷土墙,颓然坐于地上,良久一动不动。
他未哭,亦未笑。
那张溅满血污的少年面庞,只馀一片死寂,近乎麻木。
但他不悔。
分毫不悔。
自他举刀那一刻起,昔日的陈木,便已死了。
他撑着墙,缓缓站起身来。月色下,他身形跟跄,一步步挪到厨房水缸旁。
他伸手入缸,舀起一瓢刺骨冷水,兜头浇下。
冰水一激,他猛地打个寒颤,混沌的脑子登时清醒了许多。
他转过身,走回屋门前,弯腰拾起地上那把菜刀。
刀柄之上,黏腻滑手,握着极不舒服。
一个。
他心中默念。
远远不够。
他攥紧了刀柄,转身迈步,走出了王二麻子的院子,身影再度没入夜色。
下一个,是在土地庙中那个尖嘴猴腮的瘦高个。
此人居处,在村西头。
瘦高个的家,比王二麻子家更是破败。院门仅是数根竹杆扎成的稀疏篱笆,用一根草绳松垮系着。
陈木行至门前,手指微动,便解了那绳结,悄然闪身而入。
屋中,有两道吐纳之声。一道粗重,一道轻微。
他脚步放得更轻,便已摸到床边。
昏暗月光自破窗透入,照见床上二人。那瘦高个与他婆娘挤在一处,汗臭体味混杂,甚是难闻。
陈木的目光,死死钉在瘦高个脸上。
他双手握刀,高高举起。
“噗!”
睡在里侧的女人被这动静惊醒,她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嘟囔道:“死鬼,又不老实……大半夜的折腾什么……”
话未说完,她便觉脸上溅来一片温热,黏糊糊的。她下意识伸手一抹,借着月光一看,满手竟是鲜红。
她一个激灵,彻底醒了,扭头去看身旁的丈夫,这一看,魂飞魄散。
“啊——”
那女人喉中刚要迸发出凄厉的尖叫,陈木反应却是快到了极点。
他手腕一翻,刀身横转,不等她叫声出口,已用那宽厚的刀背,照着她额头狠狠砸下。
“砰!”
一声闷响。女人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短促的呜咽。她双眼一翻,身子软软倒了回去,就此昏死过去。
陈木冷眼瞧了她一眼,并未再补上一刀。
他的仇人名册上,无此女姓名。
他未作片刻停留,转身便走。
出了这间屋子,他脚下未停,心中亦未起波澜。
上一回那翻江倒海的恶心之感,此刻竟荡然无存。他的心跳,甚至都未曾加快多少。
他提着刀,走向第三个目标。
接着,是第四个。
第五个。
……
每一次潜入,每一次挥刀,都比上一次更加流畅,更加利落。
起初,他尚需依靠那焚心蚀骨的仇恨,来支撑自己挥刀的臂膀。
但渐渐地,他发觉自己甚至已不需再去回想那些仇恨。
这于他而言,竟变成了一件纯粹而又枯燥的活计。
寻觅,潜入,挥刀,离去。
周而复始,如同吃饭喝水一般。
他杀了那个满脸横肉,睡梦中还在砸吧嘴的胖大汉。
他又杀了那个叫嚣着要尝尝“仙子滋味”的刀疤脸。
一夜之间,血染半村。
最后,他提着那把已然崩了数个缺口的菜刀,来到了刘三的家门前。
刘三,便是那个在土地庙中,被砸破了头的倒楣鬼。
陈木推开虚掩的屋门,一股浓重刺鼻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他迈步入内,只见刘三正躺在床上,脑袋上缠着厚厚的布条。他并未睡着,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睁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以为是家人起夜,便不耐烦地骂道:“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他费力地转过头,朝门口望来。
他看见了陈木。
看见了那个提着血淋淋的菜刀,浑身血污,衣衫褴缕,如同从血池中一步步爬出来的索命修罗。
“你……你……”刘三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
他双手撑着床板,拼命想要挣扎起身,想要逃离,双腿却软得象两根面条,不听使唤,竟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一股腥臊的热流,自他腿间弥漫开来。
陈木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床边。
“饶……饶命……”刘三涕泪横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仙子!小人错了!小人不是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你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饶了小人这条狗命罢!”
陈木看着刘三,忽然开口问道:“我家里,是你放的火?”
刘三浑身一颤,矢口否认:“不!不是我!不干我的事啊!”
“你没去?”陈木又问。
“我……我去了……可我没动手啊!我就是跟着去看看热闹……真的!我半根指头都没碰那两位老人家!”刘三语无伦次,拼命想为自己辩解。
陈木看着他,缓缓道:“火烧起来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
刘三一愣,不敢回答。
“火光亮不亮?”陈木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两位老人家在火里叫得,好不好听?”
这几句话,瞬间将刘三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冻结。他脸上血色尽褪,面如死灰,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他知道,今日绝无幸理。
“你……你不是人!你是鬼!!”
陈木没有再回答。
在刘三眼中那惊恐与绝望攀至顶点的瞬间,刀,落了下去。
……
走出刘三的家,东方天际,已然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陈木提着那把刃口翻卷,沾满了糊糊的菜刀,孤身一人,站在空无一人的村街上。
一夜,八人。
他的名单上,只剩下最后一个。
张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