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三年。
赤地千里,不见青绿。河床龟裂,深壑纵横。
日头如一团烈火悬于中天,无半片云翳遮拦,将目力所及的一切尽皆炙烤成灰黄色。
陈木便蜷在这片焦土之上。
他约莫五六岁,却不知自己确切年岁。
爹娘是谁?面目如何?早已浑忘。
他只跟着一群形容枯槁的老流民,从一个废弃的村落,晃荡到另一个绝收的乡镇。
活下去的法子,无非是乞讨,是争抢,是从旁人丢弃的秽物里,翻寻些许食物的残渣。
只是如今,连残渣也寻不见了。
他身旁一个老流民,皮包骨头,眼窝深陷,只剩一口悠悠残气。
那老者颤巍巍伸出鸡爪般的手,从地上抠起一块泥土,迟疑半晌,终是塞入口中,喉头滚动,艰难咽下。
陈木有样学样,亦用一双黑漆漆的小手,抠了块土。
这土色泽白中带红,质地细腻,老流民们管它叫“观音土”。
据说,此土磨成细面,掺些糠皮草根,便能捏成饼状,聊以充饥。吞下肚去,腹中便不觉空虚,能抵得一时饥饿。
然而这土终非五谷,入腹不能克化,食之过量,腹胀如鼓,终究是死路一条。
陈木自然不懂这些道理。
他只晓得一个“饿”字。
那滋味,好似腹中藏了万千蚂蚁,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教他四肢酸软,头昏眼花,连睁眼的力气也快要消磨殆尽。
他学着那老者的模样,将泥土送入嘴里,麻木地咀嚼。
满口土腥,涩得舌根发麻。他眸子黯淡无光,空洞懵懂,看不见半分活气。
所谓活着,于他而言,不过是尚未饿死罢了。
四野死寂,莫说人语,连一声虫鸣也无,唯有身旁几个老流民偶尔发出一两声喘息。
陈木将满口泥土吐了出来。
太涩,太难吃,把他嘴里的津液都吸干了,划嗓子,咽不下去。
他身旁那吃土的老流民,此刻已然不动,双目圆睁,直勾勾望着毒辣的日头,胸口再无起伏。
陈木瞧了他一眼,便不再看。他见得多了。
他正欲蜷起身子,学那老流民一般,等着日头将自己晒干,忽然间,鼻端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异香。
那香味奇特得紧,既非花草芬芳,亦非世俗脂粉,清幽之中又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勾人意味。香气入鼻,竟让他混沌的头脑,也为之一清。
他费力抬起头,眯缝着眼,朝着香气来处望去。
烈日之下,视野扭曲,一道身影由远及近,渐渐清淅。
那是个女子。
她身着一袭粉色纱衣,衣袂飘飘。在这酷烈暑气之中,周身竟似笼着一层淡淡清辉,自带三分凉意。她行过之处,焦躁的空气仿佛也变得温润了几分。
女子脸上蒙着一层轻纱,瞧不清容貌,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亮得出奇,便如九天之上最璀灿的星辰,顾盼之间,眼波流转,媚意天成,似能将人的魂魄都勾了去。
她身段婀挪,步履轻盈,腰肢款摆,每一步都踏得摇曳生姿。
陈木生平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物,更未见过这般洁净的人物。
他看得呆了,连腹中的饥饿都忘却了片刻。
女子身后,尚跟着数名侍女,个个衣着鲜亮,与这群流民判若两个世界的人。
她们簇拥着那粉衣女子,在一众流民十丈开外处停下了脚步。
其中一名侍女柳眉微蹙,以袖掩鼻,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宗主,此地污秽不堪,死气沉沉,恐污了您的法驾。咱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另一名侍女亦附和道:“云儿说得是。宗主,您要寻的那件‘东西’,怎会出现在这等凡夫俗子聚集的腌臜之地?依我看,多半是有误。”
被唤作“宗主”的粉衣女子,正是合欢宗之主,苏心清。
她一双妙目缓缓扫过地上那些或躺或卧、奄奄一息的流民,眼神淡漠如水,其中既无悲泯,亦无憎恶,仿佛看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枯死的草木。
“是否有误,试过便知。”苏心清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七宝玲胧盘’感应的气息虽微弱,却绵延不绝。方位,正在此处。”
那名叫云儿的侍女轻声道:“可此处除了这些将死的凡人,便是这焦土了。宗主,您瞧,他们连活下去的力气都快没了,哪还有甚么异宝?”
苏心清不语,目光在那群流民身上一一掠过。
那些尚有几分力气的流民,见到这群仙女般的人物,有的挣扎着想爬过来磕头乞讨,口中发出嗬嗬的喘息;有的则眼中露出畏惧,竭力将自己缩成一团;更多的,则是麻木不仁,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苏心清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陈木身上。
她脚步一顿。
别的流民,或麻木,或畏缩,或贪婪,唯独这个小小的孩子,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那双眼睛虽然黯淡,却空洞得如同最纯净的琉璃,只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苏心清心中微动,对着身旁侍女淡淡吩咐:“那个凡人孩子,把他带过来。”
“是,宗主。”
先前说话那名侍女云儿应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不情愿。
她快步上前,走到陈木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浑身脏污的男孩,秀眉皱得更紧。
她伸出手,却非去扶,而是嫌恶地捏住陈木的后衣领,如拎一只狗崽般,毫不费力地将他提溜起来。
陈木双脚陡然离地,身子在半空晃荡,心中一阵慌乱,手脚不由自主地扑腾起来。
可那侍女的手腕看似纤细,力道却大得出奇,任他如何挣扎也挣脱不得。
“啪”的一声,他被随意丢在苏心清脚前,摔了个七荤八素。
陈木趴在地上,头晕脑胀,不敢抬头。
他只能瞧见一双停在眼前的绣花鞋,鞋面以金丝银线绣着繁复的合欢花纹,精致华美,不染纤尘。
那股先前闻到的异香,此刻愈发浓郁,丝丝缕缕,钻入鼻窍,竟让他慌乱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他甚至生出一股冲动,想凑上前去,多嗅一嗅那令人安心的味道。
苏心清缓缓蹲下身子。
这个动作,让一旁的几名侍女都露出讶异之色。
宗主何等身份,平日里眼高于顶,便是那些家族子弟也未必能得她一瞥,今日她竟会为一个污秽的凡人流民折腰。
她伸出一根手指。
指甲殷红,指腹胜雪。那根纤长白淅的手指,轻轻巧巧地挑起了陈木的下巴。
指尖冰凉,触感滑腻,陈木激灵灵打了个颤。
他被迫抬起头,猝不及防,对上了那双眸子。
“莫怕。”苏心清朱唇轻启,声音轻柔,“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陈木喉咙干得快要冒烟,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沙哑的音节:“……陈……木……”
这名字是他自己胡乱取的。
早先,那些老流民嫌他呆愣,总唤他“木头”。
后来,他听老流民们聊天,讲到那大城里有个姓陈的人,揭竿而起,自诩为起义军首领,他便给自己冠上了这个姓。
陈木,便是木头一样的陈家小子。
苏心清听了,又问道:“今年几岁了?”
陈木摇摇头。
“父母何在?”
陈木依旧摇头。
苏心清不再多问。这些答案,无关紧要。
她收回手,转而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罗盘,通体由不知名的暖玉雕琢而成,晶莹剔透,温润内敛。
罗盘表面刻满了玄奥繁复的符文,层层叠叠,宛若天成。盘面中央,一根细如牛毛的指针,正微微颤动不休。
“宗主,您要用七宝玲胧盘?”侍女云儿惊讶道,“难道您认为这小乞儿会是……”
苏心清没有理会她,只将那罗盘缓缓凑近陈木的身子。
起初,罗盘上的指针只是轻微晃动。但随着距离的拉近,那指针的颤动骤然变得剧烈起来,开始疯狂地旋转。
几名侍女屏住了呼吸,双眼圆睁,死死盯着宗主手中的罗盘,连大气也不敢出。
终于,当罗盘几乎要粘贴陈木胸口的那一刹那,只听“嗡”的一声长鸣,那疯狂旋转的指针壑然停住,笔直地指向了陈木的心口位置!
与此同时,整面七宝玲胧盘光华大作,异香扑鼻!
“天啊!这……这是……”
“我的老天,难道……难道是真的?!”
旁边的几名侍女全都看傻了,一个个捂住嘴巴。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侍女,声音颤斗,失声惊呼:“仙媚之体!是传说中的仙媚之体!与古籍上记载的那位上古魔主同样的体质!竟然……竟然真的存在!”
饶是苏心清一向心如止水,此刻握着罗盘的手,也不禁微微一颤。
合欢宗以媚术立派,讲究采补,炉鼎双修。然而,上乘的炉鼎万中无一。
她执掌合欢宗百年来,遍寻天下,也不过得了几个资质尚可的。但那些所谓的良才,与眼前这个凡人相比,简直就是萤火与皓月之别!
仙媚之体,万载难逢!
此等体质,天生便与阴阳大道相合,媚骨天成,气息纯净无匹。
若能得此人为炉鼎,利用其修炼合欢宗的无上秘典,莫说突破现有瓶颈,便是飞升上界,亦非虚妄之言!
她等了这么多年,寻了这么多年,几乎就要心灰意冷,谁曾想,竟在这最不可能的地方,在这群垂死的流民之中,找到了!
“宗主……宗主,这……”侍女云儿激动得语无伦次。
苏心清抬起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带他回宗。”苏心清缓缓站起身,字字如金石落地,不容任何人置喙。
“是,宗主!”几名侍女齐声应道。
苏心清又吩咐道:“将他身上清理干净,换上干净衣物,好生照料,不得有半分差池。若他少了一根头发,我唯你们是问。”
“属下遵命!”
侍女云儿连忙应声,快步上前,便要再次伸手去拎陈木。
“等等。”
苏心清的声音再次响起。
云儿的动作一僵,不解地望向宗主。
只见苏心清在众侍女惊愕的目光中,做出了一个令她们瞠目结舌的举动。
她竟亲手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水火不侵、价值连城的粉色轻纱外袍。
她再次弯下腰,用那件足以让无数修士疯狂的法衣,将地上那个瘦小、肮脏、瑟瑟发抖的男孩,轻轻包裹起来。
随即,她伸出双臂,一把将陈木整个儿横抱入怀。
男孩的身体轻得吓人,几乎没有什么分量,隔着衣衫都能摸到嶙峋的骨骼。
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泥土、汗水与馊味的难闻气息,瞬间便沾染到了苏心清的身上。
然而苏心清却恍若未觉,神色没有半分变化。
她抱着他,就仿佛抱着一件稀世奇珍,动作轻柔。
温香软玉入怀,是陈木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只觉自己象是泡在温暖的水中,连日来的饥饿与痛苦,都在这一个怀抱中被奇迹般地抚平了。
刚破壳的雏鸟,往往会将第一眼所见的活物认作母亲。
对于陈木幼小而空芜的心田来说,这个女子的蓦然出现,不亚于此。
陈木象一只找到了母亲的幼兽,不由自主地往那温暖的源头缩了缩。
他抬起眼,恰好能看到苏心清那光洁如玉的下颌,以及那双依旧淡漠、却似乎又多了些什么的眸子。
苏心清抱着他,缓缓转身。
“我们回宗。”
她迈开莲步,每一步跨出,身形便如鬼魅般闪出数丈之远,正是极为高明的缩地成寸之法。
那些侍女不敢怠慢,连忙施展身法,恭躬敬敬地跟在后头。
一行人的身影,在焦土之上拉出一道道残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陈木被裹在温暖的法衣里,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身下的景物飞速倒退。
那些曾经与他一同吃土、一同等死的流民,那些龟裂的土地,那些枯死的树木,都在迅速变小,最后化作一个个模糊不清的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怀抱的温暖,加之长久的疲惫,一股浓重的困意袭来,陈木的眼皮越来越沉。
终于,他头一歪,在苏心清的怀中沉沉睡去。
在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听到那仙女姐姐对身旁的侍女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传我谕令,此子,秘密设为我合欢宗‘圣子’……目前还不能让那几个老家伙知道……自今日起,见他如见我。”
“是,宗主!”
圣子?
陈木不懂,他不知道圣子是什么。
他只知道,这个怀抱,很暖,很软,很香。
他懵懂地想,以后,跟着她,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