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范纯仁:“王小仙比我爹还得民望”
范纯仁做梦都没想过,自己居然有被人骂做狗官的一天。
一路上从杭州北上,临近周边的时候,知道他是去调查江宁纺织案的,沿途驿馆的驿丞和驿站的背吏居然无一个没有找各种时机为王小仙求情的。
进入到江宁境内,在句容县歇脚的时候,有一背吏问他会不会饶过王小仙,他也只是说了一句会秉公办理,那人居然当着他的面把原本给他准备的吃食给倒了。
实在是有些莫明其妙。
后来他仔细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江宁纺织厂的收益,所分可谓极杂,除了江宁府和五个本地各县的胥吏要拿大头之外,居然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分给整个江南东路,乃至于连两浙路的胥吏也能从中分润一些。
虽说是分润得也不多就是了。
而等到范纯仁真正进入到了江宁府的境内,却是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步履艰难。
先是有流民阻其去路,成群结队的,都操着外地口音,甚至是北方口音的流民完全将官道堵死,半是恳求,半是要无赖的说什么也不让他过去。
他身边虽然也跟着几个衙役弓手之流,可他又哪敢玩横的,直接动手赶人呢?
这些流民在前面放一些抱着孩子的妇女之流跪地苦苦哀求,直说王小官人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活人无数,巴拉巴拉芭芭拉,后边则是安排了男人们呼喊,直说他范纯仁敢去查王小仙就是狗官,就是丢了他们老范家的脸,
整个场面非常的乱糟糟,范纯仁也尝试着绕路,但他愣是在江宁城的外围绕了大半天,尝试着换过七八条路,却居然都是如此,似乎是整个江宁,外围的这些外地流民,都这般自发的在阻拦着他逼得范纯仁也是实在是没有了办法,本来他还打算偷偷的进城,打枪的不要呢,却是也不得不派人偷偷地先跑进江宁城,找了王安石,希望他稍微管一管。
结果这一等,却居然又是大半天,王安石才带了弓手和衙役匆匆赶到。
“对不住了尧夫,你的人来找我,却被我的人给暂时拖延了一番,我也是才知道,就亲自来了,我不亲自来,你进不去。”
范纯仁和王安石是旧识,但关系确实也不怎么好,却是不禁冷笑了一声道:“你这江宁府,还真是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啊,看来你王介甫在此地的威望果然是很高啊。”
“也不是冲我,主要还是因为介白,这些人都是外地来的流民,你知道,此前清理公田弊案的时候,清理了出来千顷良田,修玄武湖的时候以做酬劳,这其中有许多就都分给了他们,
如今,大半都在轮种桑麻,为纺织公司提供原料,你要查纺织公司,就是断了他们的生路,要查介白,介白更是他们的恩公,再生父母一般,他们自发的来拦你,跟我无关,介白也并不知晓此事。”
范纯仁也就这么阴阳一句,他也知道这不太可能是王安石安排的,毕竟这手段实是有些过于粗暴了。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他有意安排,在范纯仁看来这也已经是很可怕的了,要知道,王安石当这个江宁知府,总共也才半年多一点的时间,
寻常人来当知府,半年的时间能将前任留下的政务,将自己衙门内的所有手下都熟悉过来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是得民若此呢?
而如果这些民望居然不是给王安石这个知府的,而是给王小仙这个九品主簿的,现在甚至还是白身,这就更让他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
“王介白啊,他现在也算是天下闻名,整个长江沿岸,都可谓是如雷贯耳,你知我一直负责漕运之事,这一年多以来,几乎所有的漕工都没少谈论此人,便是我在杭州,他在那杭州市井之间都算是一个名人了,介甫,千年史书之中,可曾有过此等人物么?”
“似是不曾。”
“不,其实是有过的,王莽。”
王安石听了后却是一时失笑:“你拿介白去比之王莽,这却是未免过于荒谬了,这话要是传出去让江宁的百姓听了去,可指不定会有人做出什么冲动事来。”
范纯仁却也是笑道:“自古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王安石:“以我大宋法度之完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出个王莽了。”
范纯仁闻言却也点头,道:“这倒是不假,可你们新学不是说,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么?
官家锐意变法,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朝中所有大臣都曾被官家召见,询问变法之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是官家对所有大臣提出的变法方案都不满意,所以才不顾你尚在斩衰之期,非要将你夺情起复,以前的祖宗之法不会出现王莽,谁知道以后呢?”
王安石心知,这范纯仁是在阴阳怪气,当即却也只是笑了也不恼,甚至还认真的想了想,而后摇了摇头道:“你这是不认识介白,认识了介白你就知道,介白他绝对没有想过要做王莽,他这性格,这辈子也休想做王莽,呵呵,你见了人,就全知道了。”
范纯仁:“说来,他明知道我是钦差,专门来查他的,甚至那陈荐和你有过,那是连争取都不用争取的,只有我能救他了,怎么,他居然也不来迎我?”
王安石点头:“他就这样,你越是管得着他,他越是戳你肺管子,傲上而悯下,狂得很,莫说来迎你了,你若是当真有什么做得有毛病的地方,怕是他还要骂你的。”
“呵呵,听闻他做主簿的时候就曾逼得县令和县丞两个上官自断双腿以避,乃我大宋第一跋扈之人,看来这传闻并无半点不实之处了?”
“还是有半点的,没断双腿,两个人一人断一条,现在也都回来上差了,你一会儿可以去问他们本人。”
二人就这般边说边走,倒也不象是来查案的,更象是一对老友一般。
不等进了城门了,又遇到一大群至少六七十岁都不止的老头拦路,找到范纯仁,说什么也要让范纯仁答应了不要怪罪王小仙才放他进城。
范纯仁说他一定会秉公执法,这些老头却还是偏偏不依不饶,甚至有人已经都明说了,王小官人所感的事情里,不合规矩,乃至不合法度的事情多了去了,坚持律法大不过人情,说什么也不干。
这却是连王安石也没什么办法了,毕竟老人在古代封建社会都是有特殊地位的,正所谓八十随心所欲,意思是只要不造反人家想干啥干啥,谁也管不了。
早在范纯仁被外地流民拦住的时候,背吏们就已经开始串联这些本地宿老了。
整个江宁府,至少是整个江宁城及周边乡镇,六十岁以上的老头除非是实在下不了床的,基本上全都来了,便是有那腿脚差了一些的也都专门的牛车给请进来了。
范纯仁面对这些老头攻势,实在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得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如果王小仙确实都是为了百姓,那他哪怕是真做了什么事情,自己也既往不咎,这才得以顺利的进城。
【反正,这一趟是两个钦差,甚至严格来说陈荐才是钦差】
不等进城,便见那城上还是有幺蛾子,有人将王小仙的鞋子挂在了城楼上,还有一堆人堵着他们,假装不认识他一样的给他讲,这是他们江宁百姓在效仿润州百姓,行“脱靴遗爱”的范文正公旧事,拉着他非得给他讲当年范仲淹知润州时被百姓爱戴挽留的故事,弄得他愈发的哭笑不得。
这么一眈误,范纯仁进城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稀里糊涂的,一整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范纯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象是被拖延时间了,一时之间,却也是哑然失笑。
第二天他真的想查一些案子的时候他也是愈发的确定了他的想法,整个江宁城,从上到下似乎都已经运转了起来,十分默契地形成了一种全力阻挠他做事的巨大阻力。
之所以说是默契的形成了巨大阻力,是因为范纯仁很清楚,这要真是有意安排,还真安排不到这个地步。
他去找胥吏,衙役,那些本地的胥吏衙役那是连演都不演的,吩咐下去的事情就没有一样能给你办的,
去找百姓,百姓也知道他是来查王小仙的,胆子小一些的各种不配合,问就是王小官人是青天大老爷一点错处都没有是全江宁的再生父母,胆子大一些的直接呸他了。
除了他从杭州带来的那点人,他在江宁完全是孤立无援,全无半点人手可用的状态,他的人也差不多,只要放出去打探王小仙,不管怎么问,也问不出什么具体东西。
甚至就连富户豪右,也没人跟他说什么东西,大多数的富户豪右和百姓对王小仙的评价居然都是一样的,少部分不太一样的,
即使明显看得出对王小仙确实是有怨言的,也只是一句:“我今天敢跟您说一句王小仙的坏话,传出去让江宁的百姓知道了,家里传下来这点祖产到我这一代也就算是到了头了。”
说真的,范纯仁真心的认为就算是他爹活着的时候,在全大宋任何一个地方应该也是绝没有这么高的民望的。
民望如此,那他还查个屁呢?
想查他也查不了啊,真没那个能力,他堂堂一个钦差,都无人可用了他查什么?
索性,就带看王安石去玄武湖泛舟去了。
“我看这案子,不用查,也没法查了,说真的,这个王介白的谱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了?好歹我也是个封疆大吏,我都来两天了,他也不主动过来拜见拜见我?”
“我说了,他就这样。”王安石指着这玄武湖道:“你以前来过江宁吧,可知道此地原本是何等模样?”
“治平二年的时候我还来过呢,这湖,确实是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他做明经时办下的事。
“你还没去看那纺织公司呢,看过后你会更震惊的。”
“我知道,听说那作坊日进千金,王介白一手组建,自己却分文不取,当真不是传闻夸大?”
“不是,他们家是开茶摊和食肆的。”
“也罢,这几日,介甫你就陪我在江宁游山玩水,做个向导吧,我便是想做什么,也做不了,
不过我可要提醒你,陈荐的手上是有实证的,人证,物证,俱有,苦主也不是一个两个,如若不然,官家又怎么可能派人来查呢?
他和我可不一样,他在江宁,是有班底的,此事本就定是里应外合,豪右之中至少有一户,是和他,或者冯京相勾结的。”
王安石点头:“我知道。”
“我算是看出来了,王小仙在这江宁一代确实是落地生根了,民望如此,想在江宁定他的罪确实是难如登天,可是淮南呢?
我要是陈荐,一定要先去一趟淮南,在扬州一带,找一些因纺织厂失了生计的女工,以民心对民心。”
“而后,他既然得民心如此,那对付民望高的人自然也有着另一套办法,我听说江宁水师曾差点为他和江东禁军火并?
江宁水师还拿江宁纺织公司的股息?这件事,他说不清楚的,在咱们大宋,涉及到兵权的时候是什么态度,你自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