馀庆的努力终于有了效果。那是一个平静得近乎沉闷的夜晚,他才从那个萃取他生命特征的箱子中出来,强烈的虚弱感让他几乎无法站稳,只能勉强躺在床上。
此时他一边抵抗着身体的疲惫,一边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瓮山未来可能的发展路线,以及如何应对日益严峻的资源短缺和外部压力。
就在他思绪纷繁之际,突然,他房间里那盏嵌入天花板、平时光线恒定柔和的隐藏式壁灯,毫无征兆地闪铄起来。
不是接触不良的那种短暂跳动,而是带着明确节奏的明灭!
它先是连续三次急促的快闪,如同警兆,停顿两秒,接着是两次缓慢的、持续较长的亮起,仿佛在强调什么,然后又陷入短暂的黑暗,如此循环往复,持续了整整两分钟。
馀庆起初皱起眉头,心底升起一丝烦躁。他首先想到的是瓮山日益老化的基础设施,或者是最近为了支持他的“信号计划”而超负荷运行的独立电源系统出了问题。
“东好,检查一下我房间的供能线路,特别是照明回路,看看是不是哪里接触不良或者负载过载了。”他通过藏在衣领下的微型调用钮扣,压低声音吩咐,同时警剔地感知着周围环境的其他异状。
“收到指令,尊驾。正在全面扫描您房间的能源矩阵及物理线路……”
东好平静的电辅音很快传来,但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延迟。
“……扫描完成。初步诊断:能源内核读数稳定,线路阻抗处于正常阈值内,未发现任何物理层面故障或异常能量负载。日志记录显示,闪铄期间能源输出平稳。”
就在馀庆以为是某种更深层次的、难以被常规扫描检测到的瞬时干扰,或者是自己过度疲惫产生的错觉时,闪铄恰好在两分钟整点停止,灯光恢复了恒定柔和的状态。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这点小插曲抛诸脑后,继续专注于未来的规划,但一股莫名的疑虑已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在他的心头。
大约半小时后,就在他心神稍定,几乎要将这个小小的异常事件归咎于设备老化或自身状态不佳时,灯光再次毫无征兆地开始了闪铄!
这一次的模式与之前截然不同,变得更加复杂多变,明灭的节奏、长短间隔、甚至光亮的微弱强弱变化,都似乎遵循着某种精妙的、不容忽视的规律,同样精准地持续了近两分钟。
这一次,馀庆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牵动了虚弱的身体,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但他的心脏却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一种沉睡已久的、来自过往险境中的记忆被瞬间唤醒,清淅得如同昨日。
他刚从危机四伏的第一乐园脱身时,在那个充满历史尘埃与隐秘规则的百年酒店里,酒店的古旧系统在紧急情况下,就是巧妙地利用房间内看似普通的灯光变化,向妲己她们传递过无法被常规监听捕捉的预警和信息!
灯语!一种极其古老,在能量通信和量子传输时代早已被彻底遗忘和淘汰的、基于最基础光学原理的连络方式!
一股混杂着激动、警剔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冲击着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妲己联系了,如今她自愿跟随在当归身边,他既不想再与当归有过多的纠缠,也不能、更不愿跳过当归直接将妲己找来询问。
他立刻再次联系东好,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略显沙哑。
“东好,你……你的数据库里,懂不懂‘灯语’?就是利用灯光的长短明灭、间隔节奏来编码、传递信息的那种古老通信方式。”
“灯语?”东好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计算中的停顿,似乎在进行大规模的数据检索。
“尊驾,这是一种在大崩溃前就已近乎完全淘汰的通信方式,据记载多见于早期航海、军事以及部分地下抵抗组织的紧急连络。
我的基础通用数据库模块中,并未预装完整的编译码表。这需要临时连接深层记忆模块里的历史文献库,或者尝试访问那些已被遗弃的、更古老的局域性网络存盘节点进行交叉查询和模式比对。
这可能要花费一些时间,并且访问此类陈旧节点存在误差和丢失链接的风险。”
“尽快!优先级提到最高!但务不要惊动任何人去公共平台上查询,也不要随便询问其他人。”馀庆补充道,心中既充满了找到线索的期待,又萦绕着对这未知信号来源的深深忐忑。
他无法确定这闪铄是来自他一直期盼、苦苦查找的那位隐世者,还是某个未知的、可能怀有恶意的存在在设下陷阱。
东好的信息处理和学习能力毋庸置疑,尤其是在执行馀庆高优先级指令时。
经过几乎一整天的沉默和看似毫无异常的数据流动,第二天晚上,几乎在相同的时间段,当馀庆房内的灯光第三次开始那种规律性、且模式再次更新、更为复杂的闪铄时,他们正焦急等待着呢。
东好的声音几乎同步在他耳边响起,那平静的电辅音中罕见地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数据波动。
“尊驾,实时模式匹配完成!我正在根据修复后的莫尔斯扩展码表及历史变体进行译码……光线信号正在转换为通用字符……译码结果是……”
馀庆屏住了呼吸,连身体的虚弱感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忽略了,全部心神都聚焦在东好即将传达的信息上。
“……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知白守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这是一段由灯光明灭传递而来的、连贯而完整的神秘文本!它不象现代加密信息,更象一段蕴含着古老智慧的箴言,或者说一首意境深远的诗歌。
馀庆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东好通过神经链接投射在他视网膜上的译码文本,尤其是那开头的、如同钥匙般的四个字——“上善若水”!
他绝不会记错!当初他第一次怀着忐忑与决心,准备踏入陆教授那神秘小院时,在那扇看似斑驳的大门前,映在地上的那句对联里,就有这句“上善若水”!
不会那么巧,这里绝对没有这样的巧合,它们一定是同一个人的惯用语言。这年头,谁还会引用这么古老的经典语句?
这是在明确地、却又极其隐晦地告诉他信号来源!是在用一种只有他馀庆,这个曾经亲身到访、并且仔细观察过门前细节的人,才能瞬间心领神会的方式,确认了连络者的身份!
是陆教授!真的是他!他不仅收到了自己那些笨拙而执着的“自然信号”,并且选择了用这种无比隐秘、带着某种古典雅致和考验意味的方式回应了!
这段文本并非简单的问候或确认,它出自古老的《道德经》,字里行间蕴含着深邃的哲理和指引。
“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仿佛在描述一种幽深莫测、似亡实存、超越常人感知的状态,这正无比精准地暗合了陆教授自身那“假死隐匿”、却又无处不在的处境。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这似乎在探讨生命本源、生生不息的奥秘以及那孕育万物的无形力量,与他毕生研究的生命科技领域,与那棵神奇的谪仙树,都息息相关。
而后面的“知白守黑,为天下式……复归于无极”,则更象是一种提醒,一种处世哲学与行动策略的暗示,或许是在告诫他在这纷繁复杂的世道中,需要保持低调内敛,懂得藏锋守拙,回归本源之道,方能长久。
馀庆站在房间中央,虚弱的身体依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任由那规律的灯光在他苍白而疲惫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交错变幻的光影。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充满希望的时刻牢牢刻入肺腑,用尽全身力气压抑住内心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狂涛骇浪。
然而,他那一直紧绷的嘴角,却难以自制地、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丝混合着巨大喜悦、无尽震撼、长期压力释放后的虚脱以及拨云见日般的壑然开朗的笑容。
漫长的等待,小心翼翼的试探,近乎绝望的坚持,甚至赌上身体健康的付出……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超越预期的回应。
一座跨越了时间、空间、以及科技与哲学界限的对话桥梁,以这样一种充满智慧与古意的、意想不到的方式,在他面前悄然架设了起来。
如果能得到这位近乎神只、智慧如海的陆教授的暗中帮助或哪怕只是一点点指引,对于挣扎在生存在线的瓮山,对于岌岌可危的原生人类火种,意义实在太重大了!
这不仅仅是技术或资源的援助,更可能是一种方向上的指引,一种在黑暗困境中看到的、实实在在的曙光。
这回应如同在干涸的沙漠中看到了绿洲的倒影,馀庆内心的激动难以言表。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他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亢奋带来的轻微颤斗,立刻对东好下达了新的指令:
“东好,快,用同样的灯语方式回应!询问他……不,恳请他,能否与我当面一叙?地点、时间都由他定,只要确保安全隐秘。告诉他,瓮山的未来,或许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他口述了一段简洁而恳切的信息,内核是表达敬意、陈述原生人类面临的紧迫困境,以及希望得到当面请教的机会。
东好迅速将其编译成映射的灯语编码,然后,通过某种极其精妙的、仿真环境能量自然波动的方式,反向控制了馀庆房间的那盏壁灯,开始按照编码规律闪铄起来。
灯光在寂静的房间里明明灭灭,将馀庆的期盼与请求,化作一道道无声的光脉冲,发送向未知的彼岸。
每一次闪铄,都牵动着馀庆紧绷的神经。他紧盯着灯光,仿佛能通过这冰冷的光源,看到那位隐世者收到信息时的表情。
信息发送完毕后,房间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的寂静和黑暗。馀庆靠着墙壁滑坐下来,耐心等待着,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他设想着各种可能,或许陆教授会欣然同意,约定一个神秘的会面地点;或许会提出某些条件;或许……会置之不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就在馀庆的心渐渐下沉,以为对方或许不愿进一步接触时,壁灯再次闪铄起来!这一次的节奏,似乎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缓慢、平和,甚至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东好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解析后的结果:“尊驾,收到回复。译码内容为:‘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当下相见,不如不见;此刻有言,不如无言。静水流深,自有其时。’”
这段回复,依旧引经据典,意境深远。馀庆仔细品味着每一个字。“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这象是在重申他超然物外的立场和存在状态。
“当下相见,不如不见;此刻有言,不如无言。”这已经是非常明确的拒绝了,直接回应了他面谈的请求,婉拒了即刻的、直接的接触。
而最后一句“静水流深,自有其时”,则象是一句安慰和承诺,暗示着时机尚未成熟,但未来或许会有机会,让他耐心等待。
一股混合着失望和理解的复杂情绪涌上馀庆心头。失望在于,他渴望的面对面交流、渴望得到明确指引的愿望落空了。
理解在于,他明白像陆教授这样的存在,其行事必然有其深意和难以言说的顾虑。如此直接的拒绝,虽然令人沮丧,但至少证明了沟通渠道是真实有效的,而且对方并非完全漠不关心。
他苦笑了一下,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仿佛在对着那位看不见的对话者低语:“我明白了……‘静水流深,自有其时’。我会耐心等待,也会继续努力。”
他不知道对方能否“听”到,但这更象是对自己的一种告诫。
随后,他让东好再次发送了一段简短的灯语,内容只有两个字:“谨受教。”
灯光最后一次闪铄,传达了他的回应,然后彻底恢复了恒定的柔和。一场跨越时空的、无声的对话,就这样暂时落下了帷幕。虽然没有达成最理想的目标,但一座更隐秘、更奇特的桥梁已经创建。
馀庆知道,他必须更加耐心,如同潜行的猎人,在“静水流深”中,等待着那个“自有其时”的时机到来。而在此之前,他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让瓮山在这片沉默的期待中,尽可能顽强地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