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刚过,日头就有了些清透的劲儿。林小满踩着露水去晒谷场时,沈青竹已经把第一波谷子摊开了,木耙在金色的谷粒上划出道道弧线,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掠过场边的老榆树,带落几片刚泛黄的叶子。
“醒这么早?”他直起身,额角已经沁出薄汗,见她手里挎着竹篮,篮里搭着块蓝布,“又给我带啥好东西了?”
“你昨儿说嗓子干,”林小满把竹篮往石碾上一放,掀开布子,里面是个粗瓷罐,“我凌晨起来煮的梨汤,放了川贝,晾温了正好喝。”她拧开罐盖,清甜的香气漫开来,混着谷粒的暖香,在晨雾里荡出老远。
沈青竹接过瓷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抹了抹嘴笑:“比镇上药铺的好喝。你这手艺,不当大夫可惜了。”
“贫嘴。”林小满嗔怪着,却伸手替他拂去沾在肩头的谷糠,“晒完这波,回家歇会儿,别硬撑。前儿看你咳嗽,许是夜里露重受了寒。”
“没事,”沈青竹拿起木耙接着翻谷,“这点活算啥,当年跟着爹去山里扛木头,比这累十倍。”他忽然压低声音,“等晒完谷,我带你去后山摘酸枣,红得像玛瑙,酸得能开胃。”
林小满的心轻轻动了动。去年此时,他也是这样,在晒谷场边跟她说要去摘酸枣,结果走了半路下起小雨,两人躲在岩洞里,他把外衣脱下来裹着她,自己冻得直打哆嗦,却还笑着说“这雨来得巧,省得晒谷了”。
场边的草棚里,张大叔正蹲在石磨旁筛糠,见了他们就喊:“青竹媳妇,你家那匹青蓝布还在不?我家老婆子想做件夹袄,说你买的布厚实,耐穿。”
“还在呢,”林小满应道,“回头我给您送过去,剩下的半匹够做两件了。”她往草棚走,“大叔喝碗梨汤不?润润喉。”
张大叔乐呵呵地接过去:“你这丫头,就是心细。昨儿见你教大丫绣花,那并蒂莲绣得跟活的似的,比绣坊的师傅还强。”
提到大丫,林小满笑了:“那丫头手巧,一点就透。昨儿还跟我说,想绣个百子图的被面,给她未来的小弟当满月礼呢。”
沈青竹翻谷的手顿了顿,回头插了句:“百子图费功夫,让她先从简单的绣起,别累着眼睛。”
“知道你疼孩子。”林小满朝他眨眨眼,转身回了家。院里的菊花开得正盛,黄的、白的、紫的,挤在竹篱笆边,像打翻了的颜料盘。她摘下几朵开得最精神的,插进堂屋的青瓷瓶里,又去灶房蒸了锅红薯,打算等下给晒谷的人当零嘴。
蒸红薯的香气漫出厨房时,她搬出绣绷坐在屋檐下。绷子上绷着块月白布,是给沈青竹做里衣用的,她打算在袖口绣几枝兰草——他总说兰草看着清雅,配他这身粗布衣裳正好。丝线在指尖游走,浅绿的叶,浅紫的花,针脚细得像秋蚕吐的丝。
“小满婶!”院门外传来脆生生的喊,大丫背着个小包袱跑进来,辫子上系着林小满给她绣的红绒花,“俺娘让俺送新摘的柿子来,说晒软了能做柿饼。”
包袱里的柿子黄澄澄的,透着蜜色的光。林小满拿起一个,用指甲掐了个小口,甜汁立刻涌出来:“真甜,比去年的强。”她往大丫手里塞了块刚蒸好的红薯,“快趁热吃,看你跑的,满头汗。”
大丫啃着红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绣绷:“婶子,这兰草绣得真好看,比画的还精神。”她从包袱里掏出个布包,“俺绣的帕子,您帮俺看看,哪里不好。”
帕子是藕荷色的,上面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针脚虽不如林小满的细密,却透着股认真劲儿。林小满指着鸳鸯的翅膀:“这里的线可以再松些,用散套针,看着更灵动。”她拿起绣花针,在帕子边角示范了两针,“你看,这样是不是像翅膀在动?”
大丫看得眼睛发亮,在一旁跟着学,手指捏着针微微发抖,却学得格外专注。屋檐下的麻雀落在晾衣绳上,歪着头看她们绣花,被林小满撒的谷粒惊飞,扑棱棱撞在菊花丛里,带落几片花瓣,落在大丫的辫梢上。
“婶子,”大丫忽然红了脸,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俺娘说……说等俺绣完百子图,就托媒人去陈家问问……”
林小满手里的针顿了顿,抬头看见大丫眼里的羞涩,忍不住笑了:“陈家小子是个实诚人,前儿还见他帮李奶奶挑水,是个能疼人的。”她把绣绷往大丫面前推了推,“好好绣,等你出嫁,婶子给你做床新被褥,保证比谁的都好看。”
大丫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小声应着,手里的针却跑得更快了。院外传来打鼓的号子声,是沈青竹他们在起场,木锨碰撞石碾的声音“哐当”响,混着男人们的笑闹,把整个院子都填得热热闹闹的。
日头爬到头顶时,沈青竹回来了,肩上扛着半袋新谷,额角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晒完了?”林小满赶紧递过帕子和凉茶,“快歇歇,红薯还温着呢。”
“先把谷倒进仓里。”沈青竹把谷袋往墙角一放,看见大丫,笑着问,“丫头又来学绣花?你这帕子,比上次见的强多了。”
大丫不好意思地笑了,把帕子往怀里塞,起身要走:“俺回家了,俺娘该等俺吃饭了。”她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朝林小满鞠了一躬,“谢谢婶子教俺绣花。”
送走大丫,沈青竹拿起那块藕荷色帕子,对着阳光看:“这丫头,手越来越巧了。”他忽然凑近林小满,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发顶,“比你当年强,你刚学绣鸳鸯,把鸳鸯的嘴绣成了鸡嘴。”
“哪有!”林小满把帕子抢过来,脸颊发烫,“那是你不懂欣赏,我那叫抽象!”
沈青竹低低地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相靠的肩膀传过来,像晒谷场的木耙划过心尖。他拿起绣绷上的月白布,指尖拂过兰草的绣纹:“这兰草绣得好,配我正好。”他顿了顿,忽然说,“等秋收完,咱把东厢房拾掇出来,给你当绣房吧?我看你总在屋檐下绣,风大。”
林小满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见他眼里的认真,不是玩笑。“不用那么麻烦,”她低下头继续绣花,声音却有点发颤,“这里挺好的,能看见院子里的菊花开了没,能听见你从晒谷场回来的脚步声。”
沈青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边,拿起她刚摘的柿子,用小刀削了皮,切成小块放进碟子里,撒上点白糖。阳光透过屋檐的缝隙落在碟子里,糖粒闪着光,像撒了把碎星。
午后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得菊叶沙沙响。林小满绣完最后一针兰草,把绷子收起来时,发现沈青竹靠在门框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红薯,嘴角带着点笑,像是做了什么好梦。她轻手轻脚地拿了条薄毯盖在他身上,转身去翻晒场上的谷——他定是累坏了,不然不会睡得这么沉。
晒谷场的谷粒被晒得滚烫,踩上去像踩着阳光。林小满拿起木耙学着沈青竹的样子翻谷,动作虽笨拙,却做得有模有样。远处的稻田里,收割机在“突突”地响,金黄的稻穗被卷进去,吐出饱满的谷粒,像在诉说着丰收的喜悦。
她忽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也是这样的秋天,她站在晒谷场边,看着沈青竹挥着木耙,心里慌慌的,不知这日子该怎么过。如今,木耙她也会用了,谷粒的干湿她也能分清了,甚至能从他的脚步声里,听出他今天的收成好不好。
原来日子就是这样,在翻谷的木耙里,在绣花的针脚里,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拌嘴中,慢慢变得踏实、温暖,像这晒透的谷粒,饱满得能挤出甜来。
傍晚收谷时,沈青竹醒了,红着眼圈找她,见她在晒谷场翻谷,赶紧跑过来抢木耙:“咋不叫我?累着咋办?”
“你睡得香,舍不得叫。”林小满笑着擦汗,“你看,我翻得还行吧?”
沈青竹看着被翻得匀匀实实的谷粒,眼眶更红了,忽然把她往怀里一拉,紧紧抱住:“小满,有你真好。”
远处的炊烟升起来了,混着谷香和菊香,在暮色里漫开。林小满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汗味,忽然觉得,这秋晒满场的日子,因为有身边这个人,有指尖的绣花针,有檐下的菊花开,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珍贵。
她抬起头,看见天边的晚霞红得像大丫绣帕上的鸳鸯,心里忽然盼着,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一直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