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映没料到周铁山一眼便识破关窍,追问道:“周镖头如何断定这是伪劣之物?”
周铁山神色肃然,指着刀鞘详解:“这吞口黄铜内侧本该有个三角形暗记,此物却无。再者,这铜色过于鲜亮,我们镖师日日操练,刀鞘早已磨出包浆。如今库房里的存货,也寻不出这般崭新的皮鞘。”
郭映双眉紧锁:“看来这伙人惯会行这等栽赃嫁祸的勾当。”
李少平顺势将李记杂货的遭遇向周铁山娓娓道来,言辞清淅简练。
当提及“朔方邸”时,周铁山猛然抬头,目光如炬般射向郭映。
他仔细端详着郭映的容貌,沉吟道:“观公子年岁,又听小徒称您郭公子……莫非是郭帅第八子,郭映郭公子?”
郭映闻言一怔:“周镖头既识得朔方军武艺,莫非是军中退下来的老卒?
此言一出,无疑坐实了郭映的身份。
李少平心中暗叹,自己果然没有看错。
霎时间,厅内气氛为之一变。
周铁山面色缓和许多,眼角甚至泛起淡淡笑意:“末将当年曾在浑释之麾下任队正,今日见郭公子,果然少年英杰,气度不凡。”
李少平含笑接话:“郭公子不仅愿为我这等西市小商贾奔走,更因有人胆敢污蔑朔方军清誉,此事断不能轻纵。”
郭映当即整衣肃容,向周铁山郑重行礼:“请受晚辈一拜!”
周铁山连忙侧身避让:“郭公子太客气了。”
郭映朗声笑道:“您不必如此见外,我表字映川,直呼其名便可……既然都是自己人,此事倒不必急于一时。”
他说着摸了摸肚子:“正好腹中饥饿,不如寻个酒楼边吃边谈。”
郭映确是饿得紧了。
三人寻了家专营炙羊肉的酒肆,尚未进门便闻焦香扑鼻。
但见铁架上羊肉滋滋作响,油花飞溅,令人食指大动。
择了处临河的雅间,先上了些时令鲜果与佐酒小食。
周铁山点了此地有名的菊花酒,三人举杯对酌,言笑晏晏,气氛甚是融洽。
郭映举盏感叹:“当真是一段奇妙缘分,不想竟在此处得遇我朔方军故人。”
李少平含笑执壶,为三人重新斟满酒盏,窗外河水潺潺,映着满室暖意。
周铁山亦展颜笑道:“说得是,只是未料到我三人竟会因这般事由结识,倒真是一段缘分。”
恰在此时,伙计端上刚出炉的炙羊肉,焦香扑鼻,还配着烤得酥软的金黄油饼。
三人举箸大快朵颐,吃得甚是畅快。
几杯醇酒下肚,周铁山话匣子彻底打开。
他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将酒盏重重顿在案上,抬手指向自己那只灰白浑浊的右眼,声音却出奇地平静:
“这只招子,是天宝四载在阴山脚下,跟阿史那家的狼卫换的!那年我军在郁督军山脚下截住了突厥残部,这伤就是追击时被个垂死的突厥人反扑,一箭射穿皮弁,生生带走了眼珠。用一只眼,换他一条命,不亏!”
见他这般坦荡,郭映也敞开心扉笑道:“我上头兄长太多,个个都是栋梁之材,家里原不缺我这一个,到了我这儿,父亲也懒得再费心栽培。”
“这般倒也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是心底总憋着股劲,盼着能做件让父亲刮目相看的大事,叫他知道兄长们虽强,我这个幼子也有独到之处。”
李少平静静斟酒,心中壑然开朗——原来如此。
那么眼前这桩案子,对渴望证明自己的郭映而言正是再合适不过的契机。
其实自陈三郎处返回后,李少平便已料到:四海货栈那帮人既见到陈三郎现身,又有朔方邸内应通风报信,必定早已识破他与郭映的布置。
今日这守株待兔,注定要落空。
难道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自然不能。
当年做脚力时,李少平结识了不少跑腿少年。
这些少年郎最不缺的就是腿脚力气,独独短少银钱。
他定要借此事牢牢栓住郭映,绝不能任他因线索中断而抽身。
他要将这位贵公子彻底卷进来。
所以,今日那个蒙面人,本就是他精心安排的引子——专为将郭映引到此地。
周铁山朗声笑道:“英雄出少年!映川不似长安城里那些只知走马章台、吟风弄月的纨绔子弟,是个真心要做实事的。”
郭映饮尽杯中菊花酒,眉宇间尽是畅快:“此事我定当全力追查!不仅关乎朔方军清誉,更要让家父看看,他所忽略的幼子,也能独当一面。”
李少平细细咀嚼着炙羊肉,却适时泼来冷水,轻叹道:“只怕没那么简单,如今线索已断,想来不过是些宵小之辈假借各地节度名号,行坑蒙拐骗的勾当。他们就是吃准了我们这些商户势单力薄,掀不起风浪。”
“少平!”郭映闻言,一掌拍在他肩头,“你年方十六,比我还小两岁,怎就这般暮气沉沉?少年郎该有的锐气都到哪儿去了?”
几杯黄汤下肚,称呼已从“李店主”变成了“少平”。
酒盏交错间,男人之间的情谊总是升温得快。
这恰在李少平算计之中,若单独相邀,郭映必不肯来,但有了周铁山作陪,情形便大不相同。
李少平故作沮丧:“难啊……想到陈家遭遇,只觉我们商户就如浮萍,根本无力抗衡,如今连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郭映摆手道:“断然不能就此罢休!有人暗中筹措军资,陈家就是现成的突破口。我在陇右邸尚有些门路,这就托人细查,定要顺着蛛丝马迹揪出幕后黑手。”
李少平神情动容:“郭公子,感激之言难以尽述,这一杯,我敬你!”说罢仰首饮尽。
郭映爽朗大笑:“既已共饮,何必再客套?唤我映川便是。”
李少平心下稍安。
费尽周折布下这个局,终是为陈三郎一家挣得一线生机。
自隐约猜出郭映身份,察觉此人虽出身显赫却心思纯直、胸中犹存热血,李少平便决意要攀上这层关系。
郭映背后的势力堪称通天,许多他这小商户做不到的事,尽可借郭映之手达成。
这是黑暗中的微光。
他不能显露痕迹,唯有暗中筹谋。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既要保全自身,又要谋取全胜。
但若只求自保,未免太过怯懦。
他不仅要救陈家,更想以这微末之身,让郭子仪一系早日对安禄山生出警剔。
虽知要以一己之力撼动历史洪流无异于螳臂当车,但既然来了,总要试上一试。
在这乱世将启未启之际,能撬动一分,便是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