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径直去了京兆尹衙门,这文书作为证物一递,往后的事便再不由他们掌控。
不过添个顿号的小事,可若衙中混着安禄山的耳目,稍作手脚——那莫名锒铛入狱的,便是他们父子二人了
所以,定得把朔方节度使这边也拉进来。
说到底,两家同是遭人构陷,合该同仇敌忾,共渡难关。
挨到天明,父子俩心头都清楚,这事拖不得。
今日索性店也不开了,李少平嘱咐家中人守好银钱细软,告诉李穗儿照顾好娘亲。
李穗儿昨天听得一点,此时也知道事关重大,连连点头,认真道:“大哥哥,放心吧!”
父子俩随即匆匆出了门。
朔方邸坐落在皇城东面的崇仁坊,二人沿着朱雀门街东第三街一路疾走,约莫半个时辰后,终于望见那座悬着“朔方邸”匾额的官邸。
那是座青砖灰瓦的院落,门前两只石狮饱经风霜,门廊下立着两名按刀而立的军士,戎服制式与长安禁军相仿。
李少平上前一步,拱手道:“二位军爷,我们是西市李记杂货铺的店主。前几日朔方邸派人来订制平安包,如今出了些岔子,想与管事的当面说几句。”
其中一名军士虎目横斜,沉声问道:“连络人是谁?”
李少平答道:“判官朝议郎刘明远。”
那军士眉头一皱,忽然怒喝:“这里没有刘明远!你们找错地方了!”
另一人也厉声吼道:“别在这儿碍事,快走!”
这态度,倒象是驱赶两个不识相的叫花子。
李长源见状,赶忙自怀中取出那份契书,双手捧上前去:“军爷请看,这文书上头,可是清清楚楚盖着朔方节度使衙门的大印啊!”
那军士接过文书扫了一眼,嘴角扯出个冷笑:“呵,这印倒是像模象样,可惜啊,朔方节度使衙门的公文从来不用这种黄麻纸。”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在契书上重重一点:“咱们朔方用的都是陇右特产的桑皮纸,质地韧实,淡灰褐色,你这黄麻纸,怕是西市最便宜的货色吧?“
另一名军士“唰”地拔出半截腰刀,寒光乍现:“拿张破纸就敢来招摇撞骗?再不走,休怪爷的刀不长眼!”
纸页在空中飘摇落下,正落在李长源脚边。
这年头出门办事,背后若是没有倚仗,真是寸步难行。
就连这般简单的小事,也得求爷爷告奶奶,把人情求个遍才能有些眉目。
初秋的风本该尚带馀温,此刻拂过面颊却透着刺骨的凉意。
李长源抬手抹了把额角,指尖触到一片湿冷。
不知何时,细密的汗珠已布满了他的额头。
虽说天宝年间市井繁华,商贾云集,可商人的地位终究上不得台面。
李长源这般常年与各色官吏打交道的商人,最是清楚其中利害。
此刻面对军士的威压,饶是他平日再镇定,也不免心头打颤,连带着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李少平从容俯身,拾起飘落的契书,将契书缓缓折好。
他目光如炬地扫过两名军士:“二位都是朔方军的忠诚之士,这背后之人既要陷害我们父子,更要借此事将朔方邸拖下水。今日将我们拦在门外容易,可那藏在暗处的黑手,明日未必不会对收朔方军不利。”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我们不过市井小民,生死无足轻重,可二位效忠的是朔方节度使,难道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谁在打朔方军的主意?”
门廊下的空气骤然凝固,两名军士对视一眼,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松动。
其中那名虎目军士眉头紧锁,盯着李少平看了半晌,终于对同伴使了个眼色。
另一人会意,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门外只剩下虎目军士与李家父子对峙。
秋风卷过坊街,吹动军士腰间的佩刀穗子轻轻晃动,时间象是静止了一半。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门内传来脚步声。
先前进去通报的军士快步走出,对着虎目军士微微颔首,随即侧身让开一条通路。
“知邸官郭大人请二位进去说话,”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充道,“只准在前院偏厅等侯,不得擅闯内堂。”
李少平与父亲交换了一个眼神,整了整衣袍,迈过那道高高的门坎。
穿过门房,只见院中青砖墁地,开阔规整,不见草木。
二人随一引导老翁绕过,方见一座五开间的厅堂立于数级石阶之上,两侧廊道通向幽深的第二进院落,那里想必就是军士所嘱的偏厅了。
只见偏厅内坐着个年纪轻轻的官员,正悠闲地品茶读书,浑不似方才门外那般剑拔弩张的气氛。
李少平心中暗忖:方才听闻此人姓郭,却不知与当今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可有渊源?
他上前躬身行礼:“郭大人,小人是西市李记杂货铺的店主。昨日傍晚接到一纸朔方军衙门的物料订单,但今日细看之下,发觉落款人名存疑,连用纸也颇为蹊跷。”
那郭姓邸官懒懒抬眼,谁知那双眸子竟是出奇的沉静明澈,与方才慵懒姿态判若两人。
“哦?拿来一观。”
李少平双手奉上契书:“此事颇为蹊跷,小人不敢隐瞒,又不敢贸然报官,特来求证。”
郭邸官接过文书细看片刻,即刻正色说道:“确是有人蓄意伪造,我朔方军,从未下过这般订单。”
此言一出,真相大白。
但郭邸官虽是这么说,可神色之间不见半分紧张。
李少平闻言,心知这人一定是把此时当作商户之间的小打小闹了。
他必须让郭邸官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李少平向前微倾身子低声道:
“郭大人明鉴,这伪造订单事小,可背后之人既能仿制朔方大印,又熟知衙门文书规制,其心可诛!今日能伪造采购文书构陷小人一家,明日若仿造调兵手令,或是伪造与京兆尹的往来文书……那祸事恐怕就不止在一纸契约上了。”
郭邸官闻言,执卷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缓缓抬眼,那双原本沉静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
“你倒是看得明白,”他声音依旧平稳,但眉宇间已凝起寒霜,“这般手笔,确实不似寻常讹诈……对了,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