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崩溃痛哭的好友,李少平只觉得心头刮起了秋日的寒风。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喉咙象是被一团湿冷的棉死死堵住。
他知晓了,他全都知晓了。
这哪里是什么“质量不行”,这分明是个别官吏专挑赵家这样没有靠山、手艺扎实又不敢反抗的良善匠户下手。
先用军国大事的名头强压下来,让你耗尽家本去完成,再在最关键的时刻找个莫须有的罪名全盘否定。
既白拿了你的辛苦,又立了官的威风。
至于是不是顺手掐住了商户赖以生存的命脉,那全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至于上面拨下的钱到底去了哪里,那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世道,竟是要将安分守己的良民,一步步逼上绝路。
“少平……”赵阿虎闷闷的声音在手掌后响起,“男儿志在四方,总不能一辈子窝在这炉子前面,叮叮当当的,就为了那几个马蹄铁过日子吧?这是送到我眼前的机会,是龙潭还是虎穴,我总得自己去闯一闯才明白!”
李少平看着好友指缝间渗出的泪水,知道此刻任何关于风险的警告都已苍白无力。
当一个人被逼到悬崖边,看到的不会是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目之所及,只有彼岸。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重重按在赵阿虎结实的肩膀上。
“好。”
这个字让赵阿虎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中满是诧异。
“你若执意要去,我不拦你,但凡觉得苗头不对,钱不要了,立刻抽身。”
赵阿虎立刻疯狂点头,泪花都飙了出来。
李少平深吸一口气:“但,我想请你等等我,我想做一些小买卖,可能会给你们铁匠铺订单,如果成的话,我们都能赚上一笔,但……你要等等我再调研一番。”
赵阿虎迟疑了:“那、那多久啊,少平?”
李少平真诚地说道:“大约十来天……阿虎,我理解你,但你要知道,男儿志在四方不假,可活着才能看到四方啊。”
赵阿虎眼睛又红了,糙糙地抱了李少平一下,用力拍拍他的背,笑得疲惫:“好,那我等。”
李少平心里稍微一松,踏着沉重的脚步开始往家走。
思绪沉沉,他只感觉在这煌煌盛世之下,老实本分的普通人,想要凭双手挣一份安稳生活,竟也如此艰难。
暮色渐合,秋日的长安街头,行人匆匆,都想快点赶在宵禁前回家。
坊墙投下深重的影子,将一个个疲累的身躯吞没,盛世灯火照不尽寻常人家的愁容。
李少平心里装着事,回家连母亲亲手做的饭菜都尝不出滋味,胡乱扒了几口便撂下碗筷。
夜里草草躺下,却睡得极不安稳。
混沌之中,竟又梦回张通儒离开长安那日,学堂上的情景清清楚楚地浮现眼前……
那时候的赵阿虎,是怎么说的来着?
“做人要讲良心!受了主家的恩惠,就该一心一意……当兵的还能临阵脱逃吗……”
那声音铿锵,神情激动,俨然是个热血少年。
可如今的他,却象是换了个人。
李少平一直明白这个理:时代比人强,人如舟,时代如浪,行在浪里,就得顺着浪的势头走。
他又想起,虽说在所有学生里,就数赵阿虎对张通儒那套说法反对得最厉害,可张通儒偏偏最看重他这个有忠义之心的,竟在所有学生里,第一个连络的就是他。
看来,一颗忠肝义胆,不光是朝廷看重,就连反贼,也一样稀罕啊……
这世道啊,忠义成了谁都能拿来使唤的刀,只是握刀的手不同罢了。
这一夜睡得迷迷糊糊,李少平心里却象揣着个火炭,隐隐地烧着,不得安宁。
这几日,李少平又从父亲那儿接了不少跑腿的活儿,对长安城的了解也一日日加深。
见了各色人等,经了各样事情,长安的日头底下,总见他穿着那身灰蓝布衫,匆匆穿行在街巷之间。
这日,他来到了长安城最南边的大安坊。
大安坊正处在永安渠进入西市前流经的地段。
从沣河来的货船,在驶进狭窄的西市渠之前,常会选择停靠在大安坊、延祚坊这些沿渠里坊的码头,将货物直接卸进岸边的仓廪。
这里囤积的多是木材、薪炭、粮食这类笨重、量大、值钱却不多的货物。
它们不必急着进市发卖,尽可先在此处囤放,待需要时再分批运往西市。
而田干真提过的那个“四海货栈”,便坐落在这大安坊的仓库区之中。
此处的光景又与长安别处大不相同,但见一艘艘货船挨着岸边停泊,搬夫们吆喝着上下货物,车马络绎,人声杂沓,自有一番热闹气象。
李少平抬眼打量,只见三五人聚在货堆旁。
他们身着青灰布制式的短褂,腰间挎着牛皮鞘的短刀,行动间透着一股子利落劲儿,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吃镖行饭的。
这番他来大安坊,正是要寻此地的镖局办事。
李少平整了整衣襟,上前两步,朝那几位镖师模样的人拱了拱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几位镖师辛苦,在下李少平,家父在西市经营李记杂货铺,今日奉家父之命,来送一些物资。”
这次的货物真是不轻松,有桐油和火镰,都是这些镖师出去行走江湖必备的东西。
为首的一连鬓胡壮汉走来,挑眉问道:“小子,你何以看出我们是镇远镖局的人?”
李少平不慌不忙,含笑答道:“诸位这青灰短褂的袖口,皆以同色丝线绣着一座山峦暗纹,这正是镇远镖局‘行稳致远’的标记,诸位腰间这牛皮刀鞘的吞口处,统一镶着一圈黄铜——江湖上谁不知道,这是镇远镖局老师傅的独门手艺,既防滑手,又作标识。”
那连鬓胡壮汉身后的瘦高个儿听了,不禁咧嘴一笑:“咦,这小子倒是有意思,眼力毒,心思也细,是个灵俐人。”
李少平谦逊地笑了笑:“前辈过奖,晚辈平日里就爱听些江湖上的事儿,让您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