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一切尘埃落定。
虽然双方的龃龉由来已久,可任谁也没想到,张方居然会采用如此激进的政变手段,将河间王一举颠覆。毕竟再怎么说,司马颙是君,张方是臣。君臣冲突,大不了一拍两散,可若是如此直白地以臣弑君,未免也过于冲击伦理纲常了,张方难道不怕人人效仿吗?
须知吕布三叛,尚可以为忠汉为名,丁原、董卓,到底也不姓刘。可张方是什么人?他原本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根本无人重视,是遇到了河间王,才被越级提拔,成为诸将之首。而河间王又是何人?是司马乂死后,当下晋室中公认的最有才能的宗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张方弑君,都可谓是大逆不道至极。
可张方就是做了,不仅做了,而且做得漂亮至极。司马颙对张方的提防不可谓不重,平日里不可谓不严防死守,可结果就是这样,干净利落,一剑封喉,以致于他连一次正常的反抗都没有组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王府之内,令所有人胆寒。
但仔细分析,不难发现,张方之所以能够如此成功,归根到底,是得益于阎鼎的反水。关于阎鼎反水此事,大多数人也感到费解,甚至比张方的弑君更甚。毕竟张方是武人,出身贫贱,不读经学,薄恩寡义也属正常,可阎鼎是陇上名士,饱读诗书,怎能与张方这种人走到一起呢?
抱着这样的迷惑,张方在长安召集征西军司群臣会议,滞留在长安的所有郡守、县令,乃至于征西军司属官、河间王府属官,皆要前来参加。
此时长安城仍在被张方封锁,城内依旧戒严,各部皆不能联络。众人得闻,皆不敢反抗,只能同意前来赴会。
这里面当然也包含有刘聪。刘聪看到阎鼎出入王府,还以为是司马颙要先对张方动手,没想到竟然让张方先下手为强,不禁大为吃惊。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不是坏事,无论张方做什么样的选择,都代表着激烈的政局变动,而五部匈奴想要从中渔利,这种混乱是恰恰不可或缺的。何况张方的敌人太多,是如何也注意不到他身上的,故而他选择照常参会。
等抵达河间王府时,此地稍稍解严,甲士们多退出到府外,府内则空落落的,安静得可怕。司马颙虽说比较节俭,可王府内还是有三四百号人,此时全都不见了。诸人进来的时候,府内已经打扫过一遍,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大家还是能嗅到一股渗入到泥土里的血腥味,令人心底发寒。
抵达主厅,在以往司马颙主座的那个位置上,正坐着张方。他一身朝服,满脸的胡须都打理过了,头戴武冠,腰佩长刀,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见众人进来了,他很和善地向众人微笑,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传说中的吃人狂魔。可此情此景,却令大家心中发慌,颇有一种误入鬼门的感觉。
而阎鼎则坐在左侧之首,正襟危坐,微微瞑目,就好似入定了一般。听到众人陆续在旁边落座的声音后,他陡然一睁眼,目光如电,迅速向坐席间扫视了一圈,所有人都有一种被“刺”了一下的感觉。
在阎鼎对面的,则是另一个人。他端坐如钟,沉默如铁,众人多不认识。经吕朗等人的提醒过后,大家这才知晓,原来是洛阳之役后向张方投降的苟晞。
等所有人都坐齐了,张方也不拖延,很从容地对众人道:“我知道,诸位对我有一些误解,以为张方是什么不讲道理的恶鬼,喜欢以杀人为乐。如今更是悖逆纲常,连主君都杀了,按照佛家的说法,将来就是下十八层地狱,也百罪莫赎。”
“这是事实,但又不是全部事实。张方杀人,全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诸位应该知道,到目前为止,张某所谓嗜杀之名,多是关东人传出来的。可实际上,我也有苦衷啊,我也不想杀人,可我王对我有拔擢之恩,又亲自督战,王命在身,岂能推脱呢?我是受了我王的指使,才不得不大开杀戒啊!”
张方上来这番惺惺作态,是众人无法想象的。毕竟在场的许多人,也不是第一次认识张方了,多少都知道一些他的秉性,张方奸猾险恶,残忍好杀,但他从不遮掩。没想到,今日竟然做出一副虚伪神态,要像一个正常政客一般,给自己扯一些大旗了。
但以他的名声,加上如今弑君的恶行,还能扯什么大旗?不嫌太可笑了吗?众人多在心里腹诽,但表面上却没有说出来,仍然聆听张方的下文。
张方继续道:“天下德性,无过于忠孝,在我心目中,我王便是我的君父。张方本下定决心,极力辅佐于我王,助其亲鉴万机,威加四海。要真如此,我就是马上死了,也绝无遗憾!谁料我王尽信谗臣之言,心生猜忌,竟然设计加害!我死何足惜?只害怕奸人得志,社稷倾覆,即便我有万死,也无面目见枉死之苍生,晋室历代之先帝啊!”
“这几日之大事,实为不得已。诸位都是我的同僚,如有异议,请即刻提出,张方就算剖腹挖心,以示一腔赤诚奉公之情,也在所不辞!”
这番话说得花团锦簇,根本不是张方这个水平说得出来的,大家斜视一旁的阎鼎一眼,心中都猜得到,大概就是他事先写了一份草稿,让张方背了下来。
不过这理由找得未免有些生硬了,原来河间王与张方之间的矛盾,是谗臣引起的吗?是哪个谗臣?众所周知,征西军司此前和张方关系最一般的,可是张方身旁的阎鼎啊。这反而让在坐的群臣更觉讽刺了。
贾疋有些憋不住了,不禁问道:“不知元帅所说的谗臣,究竟是谁啊?”
张方并没有作答,而是阎鼎将目光投过来,主动说道:“是弘农太守彭随与征西护军刁默。”
彭随、刁默,都是河间王的老臣。而说起这两个名字,众人才恍然惊觉,这两人已不见踪影了,看来这两日,已经被张方给拿下了。
但真要说他们得罪张方,倒也未必。其实平日里,他们更多挤兑的是阎鼎,毕竟司马颙临时提拔他,挡了彭随和刁默的仕途。平日里确实也没少给阎鼎脸色,没想到,随着河间王的倒台,他二人也跟着做了枉死鬼。
不过死就是死,死人没有价值,也没人愿意为河间王殉葬,大家所关心的,还是接下来的事情:张方到底打算怎么办?他准备如何对待征西军司,如何建立自己的统治呢?
不过很显然,张方这里等众人先表态,不表态的人,恐怕是不会得到信任的。
冯翊太守张辅起身拱手道:“这等大事,只有朝廷有资格决议,在朝廷决议未到之前,我等微末臣子,但听元帅用命!”
言下之意,只要张方向朝廷上个表,不管朝廷同意与否,至少走一个形式,众人也就唯命是从了。
众人听了,也都觉得这个说法得体,不论张方想干什么,都可照此说,于是也纷纷诺诺而应。
张方这才说:“关中乃晋室龙兴之地,当以宗室出任。我王虽不幸半道崩殂,但好歹有儿女在世,世子司马诵,仁孝明纯,春秋正盛。让他继承这征西大将军与太尉之位,如何?”
众人听罢,不禁面面相觑,原来张方还懂得挟天子以令诸侯?
而刘聪则垂首抚颌,心中揣测:这一套流程下来,不管内里多么不堪,至少表面上看来,让西军群臣都过得去了。若是张方直接自称征西大将军,他们也不好阻止他,不阻止又有违臣德。而现在,如果朝廷对张方的作为予以追认,恐怕还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从大局上看,朝廷此刻还非常虚弱,也不至于想和张方再战一场。
这一切,不用多想,应该又是阎鼎的策划。
如此说罢,苟晞则派人把司马诵拉了过来,当众让他坐在首席,然后张方领导西军群臣,纷纷向司马诵拜礼。只是此时此刻,面对众人的叩拜,司马诵的脸色惨白如纸,在主席上忍不住瑟瑟发抖,显然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但要他推辞,那也是万万不敢的。
等司马诵接受完众人的叩拜之后,张方拍拍衣角,一个眼神,司马诵就又被苟晞带着两名侍卫架了下去。他又坐回到主席上,跟众人说道:“诸位,今日叫诸位过来,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件大事要告知诸位。”
“还有何事?元帅请讲。”张辅等人连声说道。
张方捋着胡须,徐徐道:“如今天子暗弱,诸王觊觎神位,致使天下纷争不已,黎民涂炭,万姓死亡啊!我等作为社稷臣子,每思于此,都忍痛于心,怎能坐视奸贼祸乱天下,以致社稷覆灭呢?”
此言一出,张辅等人顿时明白,张方这是准备发兵再战了。对象是谁,不用多问,大概还是老对头刘羡吧!毕竟他是以追剿刘羡为理由,被调入的关中,此时若能消灭刘羡,想必也能稳固他如今的地位。众人都不打算反对,毕竟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刘羡害死了河间王,这也算是报仇了。
张辅道:“无论是汉中还是成都,只要元帅一声令下,我愿皆愿为王前驱。”
不料张方说道:“什么汉中还是成都?我去打刘羡干什么?那地方得了能够安定天下么?”
“这……”众人一时愕然,不知张方意有何指:“那元帅说的是……”
“要打就打北军!巴蜀有什么意思?”张方手指东方道。
这句话真如晴天霹雳,一时间满座皆惊。
在座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以征西军司目前的状态,尚未完全从刘羡的破坏中恢复过来,就要去打征北军司?北军就算再不善战,可以其雄厚的兵力,也不是可以随意击败的,极其容易陷入战争的泥潭中。而眼下,西军急需要时间稳定,一旦进攻不顺,引得关中内乱,那都是大有可能的。
但张方的意志却极为坚定,他不等众人表达反对意见,脸上带着笑容,言语中却含有森森杀气:
“诸位,我本是朝廷任命的河南尹,镇守洛阳才是我的本职,只是顾念我王恩情,受我王之命,才不得不返回关中。结果北军趁隙夺取洛阳,这是何等悖逆之举?成都王简直狼子野心!尔等竟能坐视么?可不要当了老鼠!”
“对于这种乱臣贼子,就只有给他当头一棒。不然,今日他敢夺洛阳,明日就敢谋朝篡位!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诸位想要建功立业,不冒险怎么行呢?自古以来,束手束脚的,都成不了大事,比如说那个诸葛亮,打了这么多次仗,就是不敢打一次大仗,怎么能成?”
话说到这个地步,众人也不好说是张方自大,还是说他真有胆魄了。但眼下出言反驳,下场总是可以预料的。
不过到最后,张方还是表现出了一定的和善态度,他敲着腰间的刀鞘,笑说道:“谁若是觉得我无能,大可以离开长安,我张方绝不阻拦。”
张辅等人哪里敢走?又是一阵连声称是。刘聪看着此情此景,心想:看来这场东西大战,已经成为定局了。
正思忖之间,刘聪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原来是阎鼎。他招呼刘聪出来,似是有事要谈。刘聪便压抑下心中情绪,信步走出,还未说话,便听阎鼎问道:“我看殿下的诏书草稿,玄明不日便将回乡了吧?”
“是有此事。”刘聪轻笑道:“长史以为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阎鼎同样轻描淡写地回道:“我只是希望玄明能识时务,不要因小失大,跟错了人。”
正如刘聪所料,以五部匈奴如今的敏感位置,张方与阎鼎并不敢对自己如何,只能以示好为主。而刘聪也无法回绝这份示好,他点点头,对阎鼎回复道:“此事不是看我,而是看张元帅。”
说到这里,刘聪难掩内心的好奇,道:“我冒昧问长史一句,长史选定了张元帅,是以为自己选对了么?”
他本以为阎鼎会敷衍过去,谁知阎鼎看了刘聪一眼,竟然回答道:“在当下这个乱世,能征善战才是一切。可惜我军略不足,辅佐河间王,并不足以成大业。但若是与张元帅携手,他为军,我为政,恰如曹操之与荀彧,这一切便大有可为了。”
听闻此语,刘聪终于明白了阎鼎改投门户的缘由。原来一切竟是如此简单,在阎鼎看来,他辅佐司马颙落败于刘羡,便自认为难笑到最后,恰好张方不善民政,需要一个人替他总揽后方,于是一拍即合。他干脆与虎谋皮,发动政变,哪怕败坏名声也要取得最后的胜利。
真是可悲啊!刘聪的想法最终化为感慨:“长史如此作为,不怕世人指责吗?”
阎鼎道:“世人无不受指责,只有从来不输的人,才能不受指责,但有史以来,这样的人还从未有过。”
“长史说得好。”刘聪点点头,随即悠悠吟诵道:“举足没泥泞,市道无行车。兰桂贱朽腐,柴粟贵明珠。”
这首诗是傅咸(傅畅之从祖)所写,他在感慨乱世之中,犹如行于泥沼,一切都颠倒了。兰桂不如腐朽,明珠不如粟米。恰如君子不如小人,英雄不如叛徒。
乱世到最后,往往只有一个赢家,输家的一切都将受赢家支配。没有人愿意成为输家,因此,人们常常不顾一切地想要成为赢家,哪怕失去一切。
刘聪叹气道:“这么说来,我们匈奴人也别无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