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到了三月初。
春回大地,冰雪消融。
沉家坳里存储的雪水,融化后顺着挖好的沟渠,哗啦啦地流进了干裂了一整个冬天的田地里。
河沟里的水也涨了起来,被村民们赶紧引进地里。
春风呼呼地刮着,海面上的风浪也大了起来,暂时是没法出海了。
闲着也是闲着,王卫国便喊上沉军和沉富国,带着几张大网,在近海的滩涂上碰碰运气。
浪大鱼少,折腾了一上午,收获并不多,也就百十来斤杂鱼。
王卫国干脆也没往外卖,直接让村里分了。马上就要春耕了,正好给大家伙儿补补身子,添点油水。
又过了一周,田地被水彻底泡透,一年一度的春耕正式拉开了序幕。
王卫国一大早就扛着犁,赶着家里那头老黄牛下了地。
老牛迈着沉稳的步子,锋利的犁铧翻开湿润的泥土,带出一股清新的土腥味。
沉青青则跟着村里的女人们,在专门开辟出来的育秧田里撒稻种,培育秧苗。
她们说说笑笑,手里动作麻利,一片片绿色的希望就在她们手中播撒开来。
爷爷王长林的任务最轻松,也最艰巨——看孩子。
小王海现在走得稳稳当当,好奇心又重,简直就是个“小炮弹”,一转眼的功夫就能跑没影。
王长林得时刻跟在他屁股后面,生怕他一不小心栽进田埂边的水沟里。
春耕忙碌而有序地进行着。
和往年一样,县里的供销社又开始下派收购竹框的任务了。
春耕一结束,王卫国就带着村里的青壮劳力,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后山那片茂密的竹林。
“哢嚓丶哢嚓”的砍竹声此起彼伏。
一根根挺拔的青竹被放倒,拖拽出来,运回村里。
老人们和女人们便坐在自家门口,拿出看家的手艺,将这些竹子剖成竹条,编织成一个个结实耐用的竹框。
竹林里,经过一场春雨的滋润,肥嫩的竹荀也争先恐后地从土里冒出了尖尖的脑袋。
“卫国,这笋子咋整?还卖给国营厂不?”
沉富国一边挖着笋,一边问道。
王卫国摇了摇头,笑道。
“不卖了。现在钱没啥大用,缺的是票。咱们挖回去,各家分一分,晒成笋干,能吃到来年开春。这可比那几块钱实在多了。”
之前他们出海捕鱼,卖掉的钱都会上交一部分给村集体,所以村里现在还真不缺钱。
但光有钱没用,在这个年代,没有票,你连买块豆腐都费劲。
村民们一听,都觉得在理,纷纷点头赞同。
“卫国说得对!还是留着自己吃划算!”
“就是,这笋干炖肉,香着呢!”
村民们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美食的憧憬,仿佛那锅热气腾腾的笋干炖肉已经端上了桌。
王卫国看着大家淳朴的笑脸,心里却微微一沉。
他知道,好日子就要到头了,接下来的考验,远比缺几张票要严峻得多。
春笋的鲜美味道还没在舌尖上停留多久,一股名为“饥饿”的阴影,便悄无声息地笼罩了过来。
最先感受到这股寒意的,是那些底子本就薄弱的村子。
沉家村和背靠着张家湾,因为王卫国的提前布局,无论是海里的渔获还是山里的物产,都让村里人的肚皮比别处殷实不少。
但其他村子,就没那么幸运了。
三月底,距离夏收的小麦成熟还有一个多月,不少人家已经开始勒紧裤腰带,一天两顿稀的,勉强糊口。
风声,最先从亲戚间传来。
这天傍晚,陈翠霞做好了饭,却迟迟不见沉壮回来,脸上带着几分愁色。
王卫国和沉青青带着孩子过来吃饭,见状便问了一句。
“妈,我爸呢?”
沉青青问道。
陈翠霞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你姥姥家来人了,你舅让你爸过去一趟。”
王卫国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
陈翠霞的娘家在邻村,那村子地少人多,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
他没说话,默默地给王山和王海碗里夹了菜。
果然,天擦黑的时候,沉壮一脸凝重地回来了。
“当家的,咋样了?”
陈翠翠迎上去,急切地问。
沉壮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端起碗大口扒拉着饭,含糊不清地说道。
“还能咋样,揭不开锅了。你娘家那边,好几户都快断粮了。”
陈翠霞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沉壮看了看王卫国,有些为难地开口。
“卫国,你舅的意思是,想想从咱们家先借点粮食周转一下。”
这才是正题。
王卫国放下筷子,神色平静。
“爸,妈,借是应该的,都是亲戚,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家存粮还有上千斤,不缺这点。但是,这事得悄悄地办。”
“我也是这么想的。”
陈翠霞连忙点头,抹了抹眼睛。
“我已经跟你舅说好了,让他晚上趁着天黑,赶着驴车从后村绕过来,别让村里人瞧见。”
救急不救穷,更怕的是开了这个口子,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王卫国深知人性的复杂,一旦让人知道他家有馀粮,那门坎非得被踏破了不可。
夜里,一辆蒙着黑布的驴车悄无声息地进了村,在沉壮家后院装走了两袋子红薯干和一袋子玉米面,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然而,这样的秘密终究是藏不住的。
四月初,风声象是长了脚,一传十,十传百。
那些嫁到沉家村的媳妇们,娘家也都陆续托人捎信,或是亲自上门,话里话外都是借粮的意思。
一时间,沉家村仿佛成了一块被饿狼盯上的肥肉。
家家户户都念着亲戚情分,或多或少都接济了一些。
但谁家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借出去的每一粒,都是从自家孩子嘴里省下来的。
村里的气氛,渐渐变得紧张而压抑。
真正的风暴,在四月中旬来临。
这天,刘家村的村长刘红军,一个四十多岁的黝黑汉子,带着两个村干部,满面愁容地找到了沉家村村长沉红星的家里。
王卫国正好也在,他和沉红星正在商量着夏收后种什么。
“红星兄弟,卫国侄子”
刘红军一开口,声音就带着沙哑的哽咽,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绝望。
“我我是来求你们救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