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一直都为自己化险为夷的本领沾沾自喜,并且,她也一直都庆幸自己历来运气总是最好的,每每身陷危境,又总能够让她抓住机会绝处逢生,且因祸得福更上一层楼。
回想她这并不算长的人生,可谓大起大落。
她认为,落,是她打娘胎带来的歹命。起,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加上她自己的聪明才智。
她相信,老天会一直眷顾着她,带给她好运气。
她生而为草芥,却遇上了云氏这样的大户人家,跟着云中锦享受了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
虽然幼年落入匪窝,却能够凭着一股子韧劲死里逃生,流落到漕江又遇上了世上最好的阿爹。
为了生存,不得已杀侯荣灭谢草偶,精于查案坚持律法的云中锦却没能奈何得了她。
饱受漕帮欺凌,略施手段就能让秘宗、药王谷与云中锦三方为她所用,一举灭了侯一春,夺得漕帮大权。
将白发娘娘接回来仅仅十多天之后,窫窳便因对娘娘的依赖自己找上门来,继而被她所圈养,只是后来白发娘娘莫名其妙失踪,让她颇费了一些脑筋,也正因此,让她想到了盐肤木的妙招。
这一回,因为苏络懵懂无知放出了窫窳,没有白发娘娘的帮助,她根本无法控制窫窳,还险些成了窫窳的药材,又是段远之挺身而出救了她一命。
窫窳四处乱窜毁坏了海堤,海水倒灌冲毁了无数家园,浮尸千里灾荒遍地,她原以为,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将毁于一旦,几近绝望之际,她看到了被冲毁的堤坝中露出的不是条料而是碎石渣土与稻草。
豆腐渣一般的堤坝正是出自甄有德之流的手笔,又让她看到了一线生机,让甄有德当替罪羊之计浮上心头,一边让苏络立即逃出州衙,一边让漕帮弟子四布散布豆腐渣海堤的消息。
甄有德得知豆腐渣海堤瞒不过去了,每日惶惶不安如坐针毡,终于忍不住拿着一本厚厚的账册跑到漕帮总坛来,半是央求半是威胁,逼着苏绣替他拿主意想办法逃脱罪责。
而恰恰在他进入漕帮总坛的半柱香之前,苏绣得到了上头的紧急密信。
密信很简单,只有一句:“毁账,杀甄,切切。”
苏绣抚着撬刀徘徊不定,迟迟下不了决心。
她很清楚,上头党羽众多,除了漕帮之外,还与秘宗关系密切,为何单单让她去办这件棘手的事?不外乎是万一出事,好将她推出来顶缸罢了。
可是,如果她不照办,很可能现在就成为弃子,连同甄有德一起被灭掉。
“看来,上头对秘宗还是更看重一些。凭什么!”苏绣愤愤不平。
这个时候,甄有德自己送上门来了。
但她并不想动手杀甄有德,也不想让漕帮与他沾上干系,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甄有德自行了断。
“江南各县加起来,全毁三千八百户人家,半毁四千二百户人家,不幸罹难加上失踪人口共计超过一万三千人,整个江南州治下受灾人数共计十余万。这可是你自己上报的数目,我想你已经往少了报了对吧?可这些数字听起来,也已经够令人触目惊心了,你说,你能逃得了干系吗?”
“朝廷每年拨款数百万两用于筑堤修堤,以前的不说,你任江南知州六年来,少说也有三千万两了吧?人都说,雁过拔毛,那拔的也就是几根毛而已,可你这是把雁给薅了,只给老百姓留几根毛啊。三千万两,你但凡用上三分之一,又何至于把海堤修成那样的豆腐渣,一场大暴雨就垮塌?往年虽说也垮,可都是小打小闹,这回事出大了,海面上浮尸惨不忍睹,你说,老百姓能放得过你吗?”
“江南出此大灾,你身为州官,不出面安抚赈济灾民,却只管龟缩于州衙里,为自己的前程惶惶不可终日。你说,你让老百姓怎么看你,又让我怎么帮你?”
苏绣振振有词义愤填膺步步进逼,甄有德汗流浃背羞愧难当步步退却,光从气势上,苏绣就已经占了上风。
“本、本官自知难逃干系,可三千万两亦不是本官一人独吞,这其中本官所占,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个中情由,苏帮主你是知道的。”
甄有德试去额上的汗,紧了紧怀中的账本,现出一副有恃无恐的神色说道。
“还请苏帮主无论如何替本官想一个万全之策,当然完全不担责也说不过去,能够少担一些责任受一点小小的惩罚就好,本官感激不尽,将来的盐引,本官定然会偏向于苏帮主这边的。”
苏绣差一点就一撬刀朝甄有德当胸扎过去,给他来个一了百了了。这个时候,还只想着“受一点小小的惩罚”?还想着拿盐引来拿捏她?
他不担责,难道由她来担?
“你怕什么?不是上头有了不得的靠山吗?找上头替你遮掩过去不就行了?上一回诸葛仇的事,不也一点都没牵累到你的头上吗?县衙大狱坍塌,你也不过是从漕江县调任福江县,小小地惩罚一下而已,没半年,不就升官回到漕江了吗?”
苏绣面无表情,语带嘲讽,瞥了一眼甄有德的账本说道,“再说,你不是还有账本吗?我知道你有真假两本账,拿着这本真账本找上头去呀,有这个把柄在手里,你还怕上头不替你把事抹平?这一回,可以让他们把你从江南州调任江北州,指不定再过个一年半载,你还能升任京官呐。”
甄有德使劲摇头,摆着手道,“不行了,这回不行了。”
“上一回,死的都是监狱里的罪犯,上头欲保本官也有说辞。而这一次,事儿闹大了,上头恐怕也为难。虽然有把柄在手,可贸贸然拿着账本去要挟,会逼得他们起杀心杀人灭口呀,苏帮主你是不知道,他们心贪,手更黑,且都通着天,恐怕把柄到不了朝上,就已经被他们给灭了,那本官岂不是鸡飞蛋打?”
“事一出,本官第一时间就报与上头拿主意了,可他们迟迟不回复,本官就知道要坏事了,这才夤夜来拜访求助于苏帮主的,希望苏帮主看在本官带着苏络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万万给想个主意。否则……”
甄有德故意顿了一下,说道,“本官若有事,苏络也难逃干系。这些年本官与漕帮之间的往来亦不少,每年的盐引有多少到了苏帮主您的手里,就不必本官提醒了吧?”
“威胁我?”苏绣冷笑。
“我苏绣虽是漕帮帮主,但终究是普通百姓,与官府不过是合伙做生意而已,生意人逐利乃为天经地义。”
“至于苏络,他是你甄有德私人所聘的师爷,并无一官半职,吃的不是朝廷俸禄。做为师爷,他最多是替你这东主做了一本假账而已,论罪,也就受一点点小小的处罚罢了。”
苏绣看着甄有德,“甄大人,你说,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甄有德的额上又沁出汗来,嗫嚅着说道,“如此看来,本官就只能收拾收拾逃命去了。”
“你往哪里逃?老家吗?”苏绣冷声道,“你老家还有妻儿老小十多口人,对吧?两个儿子也该到了参加乡试的年纪了吧?外孙能跑会跳了吧?九族加起来,应该也有百十号人吧?”
甄有德一下子瘫坐下来,手中杯盏里的茶水洒了一地。
偏偏苏绣仍不放过他,俯身盯着他接着说道,“你做的本来就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贪墨的修堤款,他们也跟你一起享受了,到了杀头的时刻,我想也不应该报怨,既是一家人,理当整整齐齐上路,不是吗?”
“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甄有德刷地落下两行浊泪,喃喃地问道。
“你既然来问我,我的主意你可会听?”苏绣直起了身子。
“那是必须的。”甄有德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连忙跪起,“求苏帮主替我出个主意。”
“简单。唯有一死,好过百十条性命陪葬,断子绝孙。”苏绣面容冷酷,声冷如冰。
甄有德如坠冰窖,明白再无生望,哆嗦着双唇半晌说不出话,失魂落魄如孤魂野鬼一般,一路踉跄着回到州衙,账本则遗落在了漕帮。
当天夜里,甄有德便自戕于州衙以保全他的家人,而苏绣得到小饭勺的回禀,只淡淡说了一句,“还真听劝。”
她将甄有德遗落的账本翻来覆去看了半晌,确认是真的,撕下其中一页就着蜡烛点着了,烧得仅剩下一小片记着一个名字的碎片,又唤小饭勺取来一本漕帮自己的账本焚烧殆尽,将小碎片掺合于灰烬当中,就好象是无意中未焚烧干净似的。
“小饭勺,你亲自走一趟,把这些灰给上头送去,就说一切已遵照办妥,甄有德已自行了断。”
“是,阿姐。”
小饭勺不解,但还是没有二话,打起马来直奔京城。
一场因与秘宗斗气而造成无数人失去生命和家园的江南水患,反而给了苏绣机会除掉了首鼠两端的甄有德。
她有足够的信心将灭虫大计进行到底,并且,相信会进行得更加顺利。
唯一要顾虑的,便是随后走马上任查察江南贪墨案的云中锦,从目前来看,虽然颇费了一些心计,但云中锦总体上看起来,还是可防可控。
至此,苏绣仍然是最大的赢家,怎不令她春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