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拿来的纸笔用布包着,解开绳子时飘出淡淡的草木香。
草纸是生产队记工分剩下的,黄糙但厚实。
铅笔是她哥从部队寄来的,笔杆上还印着“为人民服务”。
最让许成军惊喜的是,布包里还有块巴掌大的石板和半截粉笔。
这是村里孩子写字用的,比草纸耐用多了。
“俺娘说你爱写字。”
杏花红着脸把布包往他手里塞,辫子梢的红头绳晃了晃。
“石板能反复写,省纸。”
许成军捏着冰凉的石板,心里暖烘烘的。
前世在机关收发室见多了人情往来,此刻这朴素的关怀,比任何礼品都让人踏实。
他把石板揣进怀里,铅笔别在耳朵上:“替我谢谢婶子,这礼物太贵重了。”
院门外传来王老四的大嗓门:“许知青!领镰刀和麻袋了!队里新磨的镰刀,晚了就剩钝的了!”
仓库门口的老槐树下,队长许老实正蹲在石碾子上抽烟。
见许成军过来,他把烟锅往鞋底磕了磕,指着墙角的麻袋。
“这镰刀是队里请铁匠新磨的,刃口快,你收麦时悠着点,别割破了手。还有那帆布,晒麦时铺在打谷场,别让麦粒掺了土。”
“队长,你看这麦穗,麦粒灌浆够足了不?估摸着再过几天能割?”
许成军蹲下去捻起几株麦子,饱满得硌手指。
他记得看过的杂书里提过。
70年代末农业技术革新刚起步,良种推广是增产的关键。
“技术员说的能假?”
许老实往他手里塞了把炒黄豆。
“去年小岗村偷偷搞“大包干”,种了新麦子,大伙割麦、晒麦也都抢着干,亩产翻了番!咱队里虽没明说,这麦收前的准备可得做足。镰刀磨快、场地清干净,到时候别掉了链子!”
王老四在一旁嘟囔:“啥包干不包干的,能多打几袋麦就行。”
他往布袋里装镰刀和草绳。
队里按人头分工具,怕有人多拿。
“许知青,你文化高,听说县里文化馆要招干事,写材料的,你不去试试?”
许成军心里一动。
他正琢磨怎么脱离知青身份。
高考去年刚恢复,原主底子薄,而他也将近20年没看过高考的内容,今年怕是赶不上。
但79年还有“工农兵学员”的尾巴,单位推荐上大学、或通过特殊人才调岗,都是可行的路。
文化馆招干事,不就是现成的机会?
“王叔,文化馆招干事要啥条件?”
他装作随口问。
“得有文化,会写东西,还得大队推荐。”
王老四眯着眼笑。
“你要是能写出篇轰动的文章,让县里领导看中,别说文化馆,去地区报社都有可能!”
日头爬到头顶时,麦田里飘起饭菜香。
许成军和杏花蹲在田埂上歇晌,搪瓷缸里的红薯稀饭冒着热气,就着腌萝卜干吃得香。
远处赵刚和几个社员在追跑,原来有人从家里带了炒花生,正互相打闹着分着吃。
“成军哥,你说城里是不是顿顿有白馒头?”
杏花啃着烤红薯,眼睛亮晶晶的。
她长这么大,只去过两回县城,还是跟着娘去换油盐。
“以后会有的。”许成军咬了口红薯,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
他想起历史里的“三步走”战略,此刻说给杏花听像讲童话,但他知道这不是空想。
他望着远处连绵的麦田,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先把《谷仓》写出来,投给县文化馆或地区刊物。
凭着中文系的功底和对时代的把握,写出点名堂不难。
只要文章被看中,就能顺理成章争取大队推荐,进文化馆先脱离农门;往后再瞅机会。
要么争取推荐上大学(79年部分高校还有推荐名额),要么借调去地区、省里,曲线离开农村。
这条路比高考稳妥,也更符合他“体制内老人”的行事风格。
“想啥呢?笑得跟偷了鸡似的。”
赵刚凑过来,塞给他一把炒花生。
“晚上去捉黄鳝不?卖了钱请你吃羊肉汤!”
“不去,晚上要写东西。”
许成军把花生揣进兜里。
“对了,你知道县里文化馆的刘干事啥脾气不?”
“刘干事?”
赵刚挠挠头。
“听说爱喝酒,上次来村里采风,喝多了跟队长掰手腕,输了还哭鼻子呢!”
许成军忍不住笑了。
这年代的文化人,倒比后世机关里的刻板形象鲜活多了。
收工路上,夕阳把人影拉得老长。
杏花和他一起背农具,两人踩着田埂上的青草慢慢走。
麦浪在风里翻涌,象片绿色的海洋,远处炊烟袅袅,狗叫声此起彼伏,日子虽清苦,却透着股踏实的热闹。
“成军哥,你真要写文章投县里?”
杏花踢着小石子。
“俺哥说部队里有报纸,要是你文章发表了,俺让他帮你寄到全国各地去!”
“等写出来先给你看。”
许成军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才想起原主比杏花大两岁,原主也习惯了在安徽农村里的这个妹妹。
路过知青点的篱笆墙,钱明正蹲在门口摆弄收音机。
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里,隐约能听到“思想解放”“改革试点”的字眼。
见许成军回来,他赶紧把音量调小。
“刚听新闻,说上海复旦大学在招‘工农兵学员’,推荐制,不用考试!”
许成军的脚步顿了顿。
复旦大学?
那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镇,70年代末正是思想活跃的地方。
如果能通过推荐去复旦,比进文化馆更有前景!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串名字。
那些在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学者,此刻或许就在复旦校园里。
“推荐制要啥条件?”
他故作平静地问。
“得有突出贡献,单位开证明。”
钱明推了推眼镜。
“你要是能写出篇震动全省的文章,说不定大队就给你推荐了!”
晚风拂过麦田,带来阵阵麦香。
许成军望着天边的晚霞,心里的念头越来越清淅。
不管是文化馆干事,还是复旦的推荐名额,都得靠手里的笔。
他摸出怀里的石板,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用粉笔头写下“麦田密码”四个字。
粉笔划过石板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的蝉鸣和炊烟味,象一曲属于这个夏天的序曲。
晚上躺在木板床上,许成军就着煤油灯在草纸上写起来。
他写主角李建国在麦田里发现父亲的密码日记。
写那些藏在田埂走向里的产量数据,字里行间藏着他对土地的观察,也藏着一个关于“离开”的秘密心事。
赵刚的呼噜声起了,钱明在梦里嘟囔着“复旦大学”。
许成军写完最后一行字,吹灭油灯。
窗外的月光刚好照在石板上,那四个字在夜色里泛着淡淡的白。
他知道,哪个年代不用高考上大学都不太容易。
但怀里的石板、指尖的粉笔灰、还有心里那点不灭的火苗,都在告诉他。
这个激荡的时代,总会给认真生活的人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