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成军已经蹲在田埂上写了两页纸。
草纸被露水打湿了边角,字迹却越发清淅。
他写小说里的许春生趁父亲许老栓换粮的空当,溜到仓壁前数刻痕。
那些三横两竖的“正”字是老保管员藏的私帐,每道划痕都映射着“漏麦三斤”,攒了四年,竟算出“自留地亩产比集体仓多两成”的实底。
这些细节都来自他这几天的观察:清晨帮许老栓晒粮时,见他总用枣木秤称完公粮,又往布面帐本上画个只有自己懂的符号。
“成军哥,早饭。”
杏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
许成军回头,见她手里提着竹篮,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罐咸菜,这在顿顿红薯稀饭的农家可是稀罕物。
“婶子又给我留好东西了?”
许成军笑着接过篮子,注意到杏花今天梳辫子的红头绳换了根新的,衬得她黝黑的脸蛋格外亮堂。
“俺娘说你写东西费脑子。”
杏花的目光落在草纸上,飞快地扫过几行字又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你写的故事是说咱村的事吗?”
“算是吧。”
许成军咬了口馒头,香甜的麦香味在嘴里散开
“写一个知青在谷仓里发现秘密的故事。”
杏花蹲在他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
“以前你也爱写东西,写的都是村里的事,谁家娶媳妇,谁家盖房子现在写的字,俺有些看不懂了。”
许成军的心微微一动。
过去的许成军写的是乡土见闻,带着青涩的质朴。
而现在的他,字里行间确实不一样了。
“写得多了,就想试试新写法。”
他含糊地解释,继续低头看稿子。
“你看这段,许春生发现他父亲的枣木秤总往‘集体多记’偏,可仓底漏麦发的芽,却在帐本夹层里记着‘每亩多收一百二’,这些数字连起来,象在说‘这仓装不下真收成’”
杏花没接话,只是望着远处的麦田发呆。
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到细细的绒毛,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却蒙着层淡淡的雾。
上午撒化肥时,王老四不小心把半袋碳酸氢铵撒在了泥水里,急得直跺脚。
这化肥金贵,撒在水里就失效了。
许成军二话不说脱了布鞋,光着脚踩进泥水里把化肥往袋子里拢,弄得满腿泥浆。
“许知青你干啥!这脏着呢!”
王老四急得直摆手。
“能抢回一点是一点。”
许成军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没停。
赵刚他们见了,也纷纷脱鞋帮忙,杏花赶紧回家拿了扁担和筐,把抢救出来的化肥分装着挑回仓库。
歇晌时,杏花蹲在田埂上给许成军擦鞋上的泥,动作轻得象怕碰坏了什么。
“成军哥,你跟村里的后生不一样。”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他们只想着多挣工分,你不一样你心里装着事。”
许成军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
他知道杏花说的“不一样”是什么。
是知青身份带来的疏离感,是文化人特有的气质,是骨子里那份不属于黄土地的志向。
而这些正是吸引杏花的地方,却也是此刻让她不安的根源。
“在村里待久了,总会想外面的事。”
许成军尽量让语气轻松。
“你哥在部队,不也总盯着地图看?”
杏花的动作顿了顿,把擦好的布鞋递给他:“俺哥是去当兵保家卫国,你你是想走,对不对?”
许成军沉默了。
他无法否认。
从穿越过来的第一天起,离开乡村就是他明确的目标。
只是没想到,杏花看得这么透彻。
“人往高处走嘛。”
他避开杏花的目光,“听说复旦大学在招工农兵学员,凭推荐就能去,我想试试。”
杏花手里的布巾“啪嗒”掉在地上,她没去捡,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该上工了。”
转身时,许成军看到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那条新换的红头绳,在风里孤零零地飘着。
傍晚收工,杏花没象往常那样等他一起走。
许成军看到她跟几个村里的姑娘说笑着往家走,路过知青点时,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就匆匆过去了。
跟他一样是知青的钱明拿着本皱巴巴的《青年文摘》凑过来。
“成军,你看这篇报道,复旦大学中文系在搞‘青年作家扶持计划’,凭作品就能申请旁听!”
许成军眼睛一亮,接过杂志仔细看。
“这才是正路!”许成军心里壑然开朗。
靠小说敲开复旦的门,比单纯等待推荐靠谱多了。
“我这几天把稿子整理出来,先投给县文化馆,再想办法转递到复旦去。”
他兴奋地在地上踱着步。
“小说里的许春生,我打算让他发现他父亲许老栓的布帐。”
“上面记着1976到1978年的漏麦量,每年都比集体帐上的‘增产数’多两成这样既有真实的重量,又藏着改革的火苗。”
钱明听得连连点头:“这个好!比光写麦田里的事扎实多了!”
两人正说得热乎,杏花端着个碗从院门口经过,脚步顿了顿,又加快了速度。
许成军看到碗里是两个白面馒头,上面还撒着芝麻,那是村里只有招待贵客才会做的吃食。
“她这是给谁送馒头?”钱明好奇地问。
许成军没说话,只是望着杏花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他清楚地感觉到,杏花在疏远他。
那份曾经藏在送馒头、缝笔袋里的好感,正在被“离开”这个词一点点消磨。
她喜欢的是那个可能会扎根乡村的许成军,而不是这个一心要奔向远方的自己。
他们之间,确实隔着两个世界。
晚上在灯下写稿时,许成军的笔尖有些凝滞。
他写许春生在深夜撬开谷仓的锁,发现老保管员藏在草堆里的布帐。
上面除了漏麦量,还有张用铅笔绘的“分粮图”,红圈标出的地块,正好是漏麦发芽最旺的地方。
这些情节既贴合小岗村“大包干”的历史影子,又借着“帐本”“钥匙”的细节藏了锋芒。
写到一半,他放下笔走到窗边。
月光下的麦田象片银色的海洋,远处杏花家的窗户已经黑了,只有风吹过麦浪的沙沙声,象谁在低声叹息。
许成军想起杏花今天躲闪的眼神,想起那条新换的红头绳,想起她擦鞋时专注的样子。
他不是原主那个刚刚20岁的愣头青,真实年龄35岁的他知道这份青涩的情愫正在悄然退场,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
他终究是要离开的,带着两个灵魂的记忆和梦想,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而杏花,会留在这片生养她的土地上,继续过着踏实安稳的日子。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重新拿起笔,许成军在稿纸上写下新的章节标题,又顿了顿。
在翻出知青点留存的1978年《人民日报》合订本。
他在《谷仓》加了一个角色。
一个像杏花一样总往谷仓送针线的姑娘,她最早发现漏麦发了芽,最后帮许春生把布帐藏进了鞋底。
算是对这份无疾而终的好感,一个无声的告别。
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映着他专注的侧脸。
窗外的蝉鸣渐渐稀疏,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属于乡村的夜晚正深沉,而属于许成军的远方,已在笔尖悄然铺展。
他知道,复旦的门不会轻易打开。
但只要笔下的故事不停,希望就永远都在。